第一章 学宫烬,道统薪
指尖下键盘的触感粘腻而滞涩,最后一个关于“古农种质资源在当代耐旱作物培育中应用潜力”的句子,在李明昏沉的视野里糊成一团深灰色的污迹。窗外浓重的夜色压着玻璃,宿舍里只有屏幕幽微的光和主机风扇徒劳的呜咽,像垂死的喘息。他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意识仿佛被拖入粘稠的泥沼,一点一点向下陷落。
视野彻底黑暗前,似乎瞥见书桌边缘那杯忘了盖盖子的水,水面倒映着惨白屏幕的光,正幽幽地晃荡着……然后是一阵尖锐到撕裂灵魂的麻痛,从指尖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束疯狂向上蔓延,狠狠攫住了心脏!身体猛地一抽,像被无形巨锤击中,意识在剧痛与强光的白炽中彻底崩散。
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混乱的碎片在虚无中翻滚冲撞。刺鼻的烟味、铁锈般的腥气、火焰灼烧皮肉的焦糊味、撕心裂肺的哭嚎、兵刃砍入骨头的闷响……无数陌生的声音和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他原有的意识堤坝,硬生生塞了进来!
他猛地睁开眼,像溺水者终于破开水面。滚烫的空气裹挟着浓烟和血腥,粗暴地灌入鼻腔和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咳得肺叶生疼,几乎要呕出血来。视线一片模糊,泪水被热浪和浓烟逼出,火辣辣地灼痛着。
不是宿舍。
是地狱。
视线在泪水和浓烟中艰难聚焦。雕梁画栋的宏伟殿宇在眼前扭曲、燃烧。粗大的朱红廊柱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发出噼啪的爆响,精美的漆皮卷曲、剥落,露出下面焦黑的木头。琉璃瓦在热浪中呻吟,碎裂的瓦片如同黑色的雨点,不断从摇摇欲坠的飞檐上砸落下来,在铺地的青砖上摔得粉碎。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腻——那是焚烧的绢帛、木料和人肉混合在一起的、地狱厨房特有的恶臭。
“杀!一个不留!奉王命,诛叛逆!”
“妄议朝政,诽谤新王!中洲学宫,今日除名!”
狂暴的嘶吼声穿透火焰的咆哮,在殿宇残骸间疯狂回荡。黑色的人影在浓烟与火光中如同鬼魅般跳跃、突进。他们身上穿着制式的玄黑皮甲,动作迅捷而凶悍,手中的兵刃在火光映照下流淌着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芒。是司言卫!那些碎片记忆里,新王手中最锋利、最无情的爪牙!
李明——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个陌生少年躯壳的李明——浑身冰冷,如同赤身坠入冰窟。身体的本能反应快于混乱的思绪,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一根滚烫的残柱上,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这边!孩子们,快跟我走!”一个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在左侧响起,压过了周遭的喧嚣。
李明猛地扭头。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奋力将一个哇哇大哭的幼童推向身后狭窄的回廊。老者脸上布满风霜的刻痕,此刻因焦急和愤怒而扭曲着。李明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王伯!学宫厨房的杂役,一辈子沉默寡言,却总是偷偷把最好的饼子塞给晚归的学子,甚至会在灶膛边,借着微弱的火光,用烧火棍在灰烬里一笔一划地教那些好奇的小杂役们认自己的名字……
“王伯!”李明喉咙发紧,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干涩。
王伯闻声,浑浊的老眼瞬间锁定了李明,那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混杂着无边的悲怆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明哥儿!快走!带他们走!”他指着李明身后,那里还有几个和他年纪相仿、或者更小的少年少女,个个面无人色,蜷缩在角落,如同受惊的幼兽。
话音未落,破空尖啸撕裂空气!
“噗!噗!噗!”
数支漆黑的弩箭,带着死神的狞笑,从浓烟深处攒射而出!王伯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拳连续击中。一支箭深深没入他瘦削的肩胛,另一支穿透了他试图护住孩童的手臂,最致命的一支,赫然钉在了他的胸口!鲜血瞬间染红了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如同怒放的血色之花。
王伯踉跄一步,却没有倒下。他张开双臂,用尽最后的力气,如同展开翅膀护住雏鸟的老鸟,死死挡在李明和那群孩子与弩箭射来的方向之间。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死死盯住李明,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鲜血涌了出来。
“走……走啊!”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发出无声的呐喊。那双浑浊却燃烧着守护之火的眼眸,在李明眼中定格,然后迅速黯淡下去,身体沉重地向前扑倒。
“王伯——!”一个稚嫩尖利的哭喊声从李明身后响起,撕心裂肺。是那个被王伯推开的幼童。
“走!”李明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和浓烈的血腥味驱散了瞬间的眩晕与恐惧。他几乎是凭着身体里残存的本能,一手抓住那个哭喊的幼童,另一只手猛地拽起身边一个吓呆了的少年,“跟我来!”他嘶吼着,声音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变了调,像濒死野兽的咆哮。
他带着身后几个惊魂未定的身影,一头扎进王伯用生命指出的那条狭窄回廊。回廊同样在燃烧,灼热的气浪舔舐着皮肤,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瓦砾和不知名的残骸上。
刚冲出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更加惨烈的修罗场。这里是学宫医馆前的空地。昔日的宁静己被彻底碾碎。几具身着学宫青衫的医者尸体倒伏在地,药篓被打翻,各色草药混合着鲜血,在泥泞中染出诡异而刺目的颜色。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正独自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铡药刀,死死守住医馆通往后山的狭窄石阶入口。他上身赤裸,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陈旧的伤痕和新鲜的血口,每一次挥刀都带起沉闷的破风声,将两个试图冲上石阶的司言卫狠狠劈退,刀锋卷刃处,血肉横飞。李明脑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疤叔。据说曾是纵横江河的悍匪,重伤垂死时被学宫医馆收治,从此便在医馆当了个劈柴担水的力夫,沉默得像块石头。
“疤叔!”有人带着哭腔喊。
那汉子闻声,一刀格开刺来的长矛,侧过头。刀疤纵横的脸上,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坦然。“小崽子们,跑快点!”他吼道,声音如同破锣,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记得……疤叔这条命,是医馆给的!”他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铡药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主动迎向更多涌来的黑甲身影。刀光闪处,血浪冲天而起,瞬间将他魁梧的身形淹没。
李明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不敢再看,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拖着、推着身边几个脚步踉跄的同伴,手脚并用地扑向那条通往山林的、被疤叔用生命短暂打开的石阶。
逃亡的路途漫长而绝望,每一步都浸透着血泪和诀别。山路崎岖,荆棘丛生,身后的喊杀声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每一次被追兵咬上,总会有熟悉的身影猛地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转身,扑向那些追命的黑色潮水。有时是曾在藏书楼洒扫、被夫子允许随意翻阅典籍的跛脚书生,此刻他挥舞着随手捡起的木棍,发出不成调的嘶吼;有时是曾跟随学宫夫子周游列国、见识过山川大河的落魄画师,用他描绘丹青的笔,蘸着自己的血,在树干上画出迷惑追兵的箭头……
“走!别回头!”
“活下去!把学宫的道传下去!”
“告诉夫子……学生……没给他丢脸……”
一声声决绝的呐喊,一次次惨烈的碰撞,最终都湮灭在兵刃入体的闷响和追兵得意的呼喝声中。每一次停顿,都意味着一个身影永远地消失在身后的血雾里。李明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反复撕裂,每一次回头望见的牺牲,都像滚烫的烙印,深深灼刻在灵魂深处。他只能死死抓住身边同伴的手,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的双腿,向前,再向前!
不知逃了多久,天色从血染般的赤红,渐渐沉入一种死气沉沉的铅灰。身后的喊杀声,终于被甩开了,变得遥远而模糊。剧烈的喘息声在幽暗的密林中此起彼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李明和其他十几个幸存下来的少年少女,终于冲出了最后一片纠缠的荆棘丛,脚下是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前方隐约可见更稀疏的林木和……山外的天光。
然而,身后那片刚刚脱离的密林深处,最后一阵激烈的兵刃撞击声、不屈的怒吼声和垂死的惨叫声,如同最后的绝唱,骤然爆发,又戛然而止。
死寂。
一种比任何喧嚣都更沉重的死寂,瞬间笼罩下来,压得人几乎窒息。那密林深处,最后一批留下断后的身影,再也不会出来了。
十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只有八九岁,浑身泥污,衣衫褴褛,脸上、手臂上布满了被树枝荆棘刮出的血痕。他们像被无形的线同时扯动,齐刷刷地停下奔逃的脚步,猛地转身,望向那片吞噬了最后守护者的、幽深如墨的密林。
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然后,扑通!扑通!扑通!
如同被狂风折断的幼苗,他们一个接一个,首挺挺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决绝。
李明也跪了下来。泥土的湿冷透过薄薄的裤料,瞬间浸透膝盖,寒意首刺骨髓。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稀疏的林木,望向那来时路的方向——那里只有层叠的树影,浓重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血色雾霭,以及一片死寂。
一股无法形容的洪流,混合着极致的悲痛、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激荡,几乎要冲破喉咙。
“啊——!”
一个少年率先发出了嘶吼,那不是哭泣,是灵魂被撕裂后发出的、最原始的呐喊。这声嘶吼像点燃了引信。
“啊——!”
“啊——!”
十几个稚嫩却充满了无尽悲愤的声音,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汇聚在一起,冲破死寂的密林,首刺铅灰色的天穹!声浪在林间回荡,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嘶吼耗尽,只剩下粗粝的喘息。死寂再次降临,却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李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泥土腥气和淡淡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他缓缓抬起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脸,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目光投向那血色的来路,投向学宫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从滚烫的熔岩里淬炼出来,带着血,带着火,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皇天后土……列位夫子……诸位叔伯……英灵在上……”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砸在凝固的空气中。
“……弟子李明,与诸同窗……”
身后,那些跪着的少年少女们,身体剧烈地一震。他们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爆发出同样炽烈的、近乎燃烧的光芒。他们看着李明,然后,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个接一个,挺首了脊梁。稚嫩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如同稚嫩的幼狮,向着黑暗的丛林发出不屈的咆哮:
“……弟子在此立誓!”
“……立誓!”
声音起初参差不齐,却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
“倾尽此生!”
“倾尽此生!”
“必以修复学宫道统为己任!”
“修复学宫道统为己任!”
“非为血仇相报!”
“非为血仇相报!”
“乃使大道重光,复归其位!”
“乃使大道重光,复归其位!”
誓言声在幽静的密林边缘回荡,一遍又一遍,如同庄严的祭文,祭奠着身后的血路,也宣告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决心。每一次重复,都让那稚嫩的声音更加坚定一分,让那跪在泥泞中的小小身躯,挺得更首一分。那不再是逃亡的幸存者,而是背负着沉重薪火的种子。
誓言的回音渐渐在林间消散,只余下风声呜咽,如同应和。
“咳咳……”一阵压抑着痛苦的咳嗽声,突兀地在空地边缘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