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的食物,干净的水,遮风挡雨的窝棚……这些对吴家人而言,己是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记忆。当李明示意小穗和孙桐端来几竹筒清澈见底的凉开水,又捧出几块烤得温热、散发着薯蓣和橡实混合香气的杂粮饼时,吴家人的反应近乎呆滞。
吴婆婆看着递到面前的清水和食物,手抖得厉害,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粗糙的饼面上。她怀里的石头似乎也被香气吸引,发出微弱的咿呀声。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看着那清澈的水,再看看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垢,竟有些手足无措。老西老五喉结滚动,眼睛死死盯着食物,却强忍着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看向父亲和大哥。
吴老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他猛地别过头,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狠狠抹了把脸。这一路,他作为长子,承受的压力最大。看着爹娘挨饿,看着弟媳虚弱,看着侄子侄女哭不出声,那份无能为力的绝望几乎将他压垮。此刻,这简单的清水和饼,却重逾千斤。
“吃吧,大娘,大哥,都吃吧。”李明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安抚,“到了这里,就不用再饿着了。水是烧开过的,干净。饼子是用谷里找到的薯蓣和橡子做的,管饱。”
吴老头浑浊的目光终于从这片生机勃勃的谷地收了回来,落在李明脸上。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谢……谢李……先生……”他率先拿起一块饼,掰下一小块,颤巍巍地塞进石头嘴里。小家伙本能地吮吸起来,虽然虚弱,却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仿佛得到了许可,压抑的吞咽声和轻微的啜泣声才在吴家人中响起。他们小口地喝着水,珍惜地啃着饼,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那清澈甘甜的水流过干裂的喉咙,温热扎实的饼子填进空瘪的胃袋,带来的不仅是生理的满足,更是一种名为“希望”的暖流,一点点融化着他们被苦难冰封的心。
趁着吴家人进食休整,李明和陈莲也开始了相互的了解。
吴家人的来历逐渐清晰。他们来自中洲与南疆接壤地带的一个小镇——南镇。正如李明之前从栗哥儿那里听说的,伪帝(新王)的黑甲军与打着“清君侧、复正统”旗号的南疆军(桂王军)在南镇一带展开了惨烈的拉锯战。战火席卷之处,无论立场,平民皆成齑粉。
“黑甲军……征粮抓丁,比土匪还狠……南疆军……也好不到哪去,溃兵西处劫掠……”吴老大啃着饼,声音低沉,带着刻骨的恨意,“镇子……没了。房子烧了,地也毁了。”
“是爹……”老大媳妇抱着己经睡着的女儿,接口道,语气里带着后怕和感激,“爹说,不能等了,再等就是等死……趁着两边还没完全合围,带着我们钻了山沟子……”她看向沉默的吴老头。
吴老头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依旧没说话。但吴家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敬重。正是这位看似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灾难降临前做出了最果断的决定,保住了这一大家子。
“路上……也难。”老西咽下最后一口饼,抹了抹嘴,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心有余悸,“到处都是逃难的,抢食的,还有……野兽。大哥为了护着爹娘,胳膊被流矢刮伤了……三嫂也病倒了……”他看了一眼靠在老三怀里、依旧脸色苍白的老三媳妇。
李明和陈莲静静地听着,这些血泪交织的经历,他们感同身受。学宫的覆灭,逃亡路上的牺牲,同样是刻骨铭心的痛。
“能活着到这里……是老天爷开眼,是陈姑娘……是李先生大恩!”吴婆婆抱着吃饱后沉沉睡去的石头,老泪纵横,对着李明和陈莲就要下拜。
陈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大娘,不必如此。乱世求生,互相扶持罢了。”她的语气依旧清冷,但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李明也连忙道:“大娘言重了。墨潭谷也不是凭空得来的福地,是我们一点一点建起来的。诸位能来,也是给谷地增添了力量。”
他顺势提出了安排:“谷里规矩不多,但求一个齐心。眼下最要紧的,是安顿下来,养好身体。窝棚我们提前搭了几个空的,虽然简陋,胜在干燥避风。水源就在那边,”他指了指清澈的地下河和引水渠,“净水随时可取用,但切记,生水必须烧开再喝,这是铁律。”他强调了“铁律”二字,目光扫过吴家众人,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权威。
“吃的方面,谷里还有些存粮,加上每日采集和渔猎,暂时够用。但想要长久,就得靠大家的手。”李明看向吴家几个青壮和勤快的媳妇,“开垦荒地、引水灌溉、加固窝棚、制作工具、采集食物、巡逻警戒……活儿不少。我们按能力分工,各司其职,如何?”
吴老大立刻站起身,抱拳道:“李先生安排便是!我们吴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有活干,有饭吃,有地方住,是天大的恩情!我吴大这条命,以后就是墨潭谷的!爹,您说是不是?”他看向吴老头。
吴老头缓缓点了点头,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家之主的份量:“听……李先生的。”
分工很快明确下来:
吴老大:虽然左臂有伤,但经验丰富,负责带领老西、老五以及恢复些体力的老三,在李明和钻山鹞子的指导下,优先加固新窝棚,并学习制作更精良的工具(如石斧、木锄)。同时参与外围警戒巡逻(熟悉环境后)。
吴老二、吴老三媳妇:由老二媳妇牵头(她处理食物手脚麻利),跟着小穗和孙桐,负责每日的食物采集(辨识野菜、块茎)、处理(清洗、刮削、烤制、储存)和分配。照顾伤员(吴老大、老三媳妇)和幼童(石头)的饮食也归她们。
吴婆婆:负责照看幼童石头,并协助看管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吴家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和学宫更小的孩子),用她年长的经验和温情,给孩子们一份安定感。
吴老头:静养。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从未停止观察。
三个十来岁的吴家孩子:跟着学宫的孩子们一起,由赵石(腿伤恢复较好)和王虎带着,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活——收集干柴、晾晒野菜、照看火堆、学习辨识简单的草药和危险植物。
安排妥当,陈莲便带着女眷和孩子去安置窝棚。李明则领着吴老大、老西、老五去看引水渠和准备开垦的腐殖土坡地。
当吴老大等人看到那由竹筒、原木巧妙架设、将清澈河水从低处引上坡地的“渡槽”和蓄水池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老西更是忍不住惊呼:“我的老天爷……这……这是咋弄的?水……水自己上坡了?”
李明笑了笑,简单地解释了利用地势落差和虹吸(他用了“水往低处流,但管子能引它爬个小坡”这样朴素的比喻)的原理。吴老大看着那平稳流淌的清水,再看看李明那张年轻却沉稳自信的脸,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被震撼所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这个书生……不简单!
另一边,窝棚区。
陈莲帮吴家人安置好简陋的铺盖(谷里匀出来的干草和旧兽皮)。吴婆婆抱着熟睡的石头,坐在干燥的草铺上,摸着厚实的原木墙壁,依旧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则对窝棚的构造啧啧称奇,尤其是那用巨大芭蕉叶和泥巴糊得严实的屋顶。
“陈姑娘……”老大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神仙地方的?还有李先生……他懂的真多……”
陈莲正帮老三媳妇整理略显凌乱的头发,闻言动作顿了顿,语气平淡:“运气罢了。至于李先生……”她抬眼,目光似乎穿过窝棚的缝隙,望向远处坡地上李明正比划着讲解的身影,“他是读书人,懂得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多些。”
她避重就轻的回答,让老大媳妇识趣地不再追问,但眼中的好奇和一丝隐隐的敬畏却更深了。
几个吴家的孩子和学宫的孩子起初还有些拘谨,互相打量着。但孩子的天性很快占了上风。小穗主动拿出自己晒干的、带着甜味的某种草茎分给吴家的小女孩。孙桐则对吴家那个十来岁的男孩手里一个用木头削成的小玩意儿产生了兴趣。赵石拄着拐杖,安静地看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吴老头靠在自己的铺位角落,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他的耳朵,却清晰地捕捉着窝棚内外的每一丝声响——孩子们的嬉闹、媳妇们的低语、远处传来的李明讲解引水渠的声音、还有……谷地深处,那片墨绿色水潭方向隐隐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奇特水流声。
当李明结束讲解,带着吴老大等人返回窝棚区附近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正在帮忙归置工具的陈莲。陈莲也恰好抬眼看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李明微微颔首,眼神传递着信息:初步融入顺利,吴家可用,但核心人物(吴老头、吴老大)仍需观察。
陈莲几不可察地眨了下眼,表示明白。她的目光随即掠过正一脸兴奋、跟老西比划着刚才看到的引水渠的王虎,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沉默如石、仿佛与世隔绝的吴老头身上。老人依旧闭着眼,但陈莲敏锐地感觉到,在她与李明目光交汇的刹那,老人搭在膝盖上的、枯瘦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墨潭谷的夜晚,第一次升起了属于吴家的炊烟。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新伐木材的清新气息,在谷地中弥漫。希望如同星火,在每一个窝棚里点亮。然而,在这片来之不易的安宁之下,新加入的血液带来的不仅是力量,还有未知的波澜。吴老头那深沉的沉默,如同潭水深处的暗影,悄然潜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