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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声在寂静的山坳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崖壁上，碎成无数片，消散在潮湿的寒风里。唯有后院的药圃石板上，那摊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膏残留的微弱热气，还有那些带着新鲜湿泥的药材，如同无言的证物，证明着他们并非在做一场荒诞的梦。
搜寻依然徒劳。
陈莲的身影几乎无声地掠回了后院空地。她的目光锐利如隼，将院墙后通向崖壁的各处缝隙、石穴都扫视了一遍，最终停在那些新晾晒的药材和青竹筒上，眉头微蹙，摇了摇头。她甚至冒险轻身攀上了道观那歪斜的、随时可能坍塌的后檐，在极其危险的位置短暂查看了屋顶断裂处漏天的内部空间——除了腐朽的木梁和厚厚的鸟粪苔藓，空无一物。
栗哥儿的身影也从竹林边缘闪回。他的动作更加迅捷无声，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他朝陈莲和李明这边看了一眼，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那竹林深处，除了几只受惊蹿走的野兔脚印，和通往更陡峭山崖、可能用以采摘高处草药的模糊小径痕迹，再无任何活人踪迹。他的弩始终处于半开状态，覆盖着山崖方向和竹林深处那条若隐若现的小路，眼神冰冷地警惕着任何潜在的危险。
吴老西搜寻完偏殿最后几间塌了大半的房子，垂着头回到众人中间。他脸上沾着泥灰，衣角刮破了好几处，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失望的气息。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出“没人”两个字，但看着地上那些新鲜的药材痕迹，看着许奎眼中重新燃起却又因虚弱而痛苦闪烁的微弱希冀，看着李明紧锁的眉头和陈莲沉默中流露出的不甘，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闷闷地走到许奎躺着的担架边，想给他裹紧点身上的破布御寒。
李明蹲在那片铺着药材的大青石板旁，指尖轻轻触碰到一片刚从泥土里挖出不久的、坚韧冰凉的野参须根。寒风中，那点残留的热气如同微弱的火种，顽强地对抗着冰冷的现实。他抬头望向那陡峭嶙峋、如同黑色怪兽獠牙般插向阴霾天空的山崖顶端，眼神变得异常凝重。
“他不是躲着……”李明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判断后的笃定，“他可能……上山采药去了。”他指向崖顶那片被灰雾笼罩的陡峭区域，“许大哥刚才摔伤，外面兵荒马乱，他存药未必充足。你们看那几种刚晾出来的……”他指着石板上几种形态奇特的根茎和深紫色带锯齿边缘的干枯叶片，“很可能是专治跌打损伤和风寒痹症的！而且……”
李明的手指停在一小堆细小的灰烬上，捻了捻：“这火灰……最下面冰凉，说明熄灭有一会儿了，但最上面这层浮灰……还有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潮乎气儿，不像昨天落的……更像是……黎明前熄灭的。”他看向陈莲和栗哥儿，“他可能天没亮就出去了！就是为了采这贴药膏里必不可少、但己经告罄的几味险峰之药！”
时间点……完全吻合！众人精神一振！
可这同样意味着巨大的风险！那山崖何等陡峭！再加上雨后湿滑、寒霜未化……一个老人……万一……！
希望的火苗尚未熄灭，却又被新的、沉甸甸的担忧所笼罩。难道他们只能在这里干等？许奎的伤势等得起吗？谷里的吴老头还等得起吗？
就在这时！
就在所有人都被新的忧虑攫住心神时——
扑通！
一首沉默、仿佛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忍耐和那点渺茫希望上的吴老西，猛地几步冲到后院那堆新药材石板旁边空地的中央！他站定，背对着那狰狞的山崖，面对着空旷的后山、摇曳的竹林、通往更高处的模糊小径，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嘶吼出声：
“道长——！！！”
“周道长——！！！”
“您听得见吗——！！！”
他的嘶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狼嗥叫，带着血丝，在空寂的山坳里疯狂回荡，撞在石壁上又反弹回来，撕心裂肺！
“我是墨潭谷的吴老西——！！！”
“我家老爹——！！！”
“他快不行了——！！！”
“高烧不退，咳得胸口都快破了，见血了——！！！”
“躺了十几天——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道长——求您——求您救命啊——！！！”
他不管不顾，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恐惧、绝望、自责、祈求统统吼出来！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厉！
“他不光是我爹——他还是墨潭谷里十几户人家的主心骨——！！！”
“他要是没了——好多老弱妇孺……怕连冬都熬不过去——！！！”
“道长——您听见了吗——！！！”
他用尽全力嘶吼着，声音因过度用力而变得撕裂沙哑，喉咙里呛出血腥气也毫不停歇！他指着躺在地上的许奎：“还有许大哥！也是活生生一条命——村子没了——亲人没了——可他还想活——他还要去找他的孩儿——道长——！！！”
吴老西的吼叫不像是在呼唤一个或许根本听不见的人，更像是在向这片沉默冰冷的天地、向残酷捉弄的命运，发泄着最后的控诉！吼到后来，眼泪和鼻涕混合着脸上的泥灰一起肆意流淌，身体因脱力而剧烈摇晃，但他如同被钉在原地，依旧声嘶力竭：
“道长——”
“爹——他快撑不住了——”
“您在哪啊——！？”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的执着，如同有形的水流在这小小的后院弥漫开来，冲击着每个人冰冷疲惫的心墙。许奎躺在担架上，浑浊的泪无声地再次滚落。李明紧紧攥住了拳头。陈莲冰冷的眼眸深处，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掠过。就连始终如石雕般警戒着崖顶和竹林的栗哥儿，紧握弩机的手指都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瞬。
就在吴老西声嘶力竭的最后一声呼唤即将被山风彻底吞噬的瞬间——
呜……
如同回应般，一阵稍强些的山风猛地穿过后院的竹林，带起一片竹叶摩擦的呜咽声。
就在那片摇曳斑驳的竹影和崖壁巨大岩石所形成的自然掩体边缘——距离众人十几步之外、一棵虬枝盘结、挂满冰滴的巨大老松树后——
极其轻微地，如同水滴落入尘埃，
一个人影，
缓缓、缓缓地，在树枝和岩石的阴影中，显露出了轮廓。
最先察觉的是栗哥儿！如同炸毛的猎豹，他的身体瞬间绷成一张极致的弓！手中的折叠弩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一声轻响，瞬间指向了那个阴影方向！箭簇寒光，在竹叶缝隙漏下的惨淡天光中一闪而逝！陈莲的短匕几乎在栗哥儿动作的同时便如毒蛇信子般弹出！身影微侧，己将李明和担架护在偏后的位置！
李明心头剧震，猛地转身望去！
吴老西的叫喊戛然而止，因嘶吼而狰狞的脸上凝固着错愕和惊悸！
那人影，如同从树影和岩石中缓缓化形而出。
身材颇为高瘦，微微佝偻着背脊，显得异常单薄。他身上裹着一件褪色严重、布满补丁却洗得发白的灰黑色粗布道袍，袍边和袖口都磨损得厉害，沾染着泥点和新沾上的草绿色苔藓湿痕。头上束着一顶同样破旧的混元巾，几缕稀疏的花白头发从两侧鬓角凌乱地垂落，贴在因山风寒冷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两侧。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山石被风雨刻下的痕迹，但那并非老朽之气，而是历尽风霜后的沉凝。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背着一个用竹篾编成的、同样破烂修补过的背篓，篓里满满当当地塞着几种带着新鲜露水的奇特草药，根茎叶混杂，散发出清新的、混合着泥土芬芳的草汁气息。一手扶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显然是长年相伴的硬木手杖，另一只手中，则极其小心地用一块湿苔藓裹着几株茎秆碧绿、顶端开着米粒大小淡黄色小花的植物——应该都是些极其罕见的珍贵药材！
他身上几乎没有属于人的“声音”，脚步声仿佛被柔软的苔藓和厚厚落叶吸收，气息也微弱到如同山石草木本身的一部分。若非此刻主动显露，在这密林岩石的环境下，几乎无人能发现他早己存在！
他那双藏在稀疏花白眉毛下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看着因激动和脱力而摇摇欲倒、涕泪横流的吴老西。那眼神深邃而沉静，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却又倒映着人间烟火、红尘苦厄。
“周……周道长？！！”
一个嘶哑到极致、带着狂喜哭腔的声音猛地打破了死寂！是许奎！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猛地用那只完好的手撑起半边身体，挣扎着扬起头，眼泪汹涌而出，朝着那个出现的身影颤抖着伸出染血的手！
“救命！道长救命啊——！！！”
如同被点破的真相，李明、吴老西、陈莲、栗哥儿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突然出现的道人身上！惊悸、警惕、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为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如潮水般涌起的狂喜！
这静立如磐石的道人，正是他们千辛万苦、寻遍山坳、嘶声呼唤的——
周道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