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墨潭谷浸染在一片温暖的橙红之中。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里混着新泥与原木的气息,飘散在谷地上空。孩子们的笑闹声也渐渐融入这份宁静,小穗和孙桐正带着吴家两个小女孩在河滩边翻找光滑的石头,赵石指着水里的游鱼教吴家那个稍大的男孩辨识,王虎则缠着老西问外面世界的事。
然而,在属于吴家的那两座并排的窝棚里,气氛却显得有些沉滞,与谷外如画的晚霞形成微妙的反差。晚饭是热腾腾的野菜糊糊和烤熟的薯蓣块,食物干净、管饱,是吴家人在颠沛流离的几个月里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但除了几个小的在母亲怀里吃得香甜,大人们却吃得异常沉默,捧着碗的样子,几乎像捧着滚烫的炭块。
吃饱了。睡在干燥、安稳的窝棚里。不用再担心下一秒就被马蹄踏碎,被流矢射穿,或是被饥肠辘辘的野兽拖走。
这一切……太过安宁了。安宁到不真实,安宁到让习惯了数月亡命奔逃、时刻保持最高警觉的吴家人,心底深处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挥之不去的不安。
晚饭后,孩子们被安置睡下。昏黄的兽油灯下,吴家几个核心人物——吴老头、吴老大、老西老五,以及靠坐着的吴婆婆和抱着石头的老二媳妇(老大媳妇带着自己孩子去了隔壁窝棚),聚拢在小小的空间里。
“爹,大哥,……你们说,这到底是真的吗?”老五最年轻,心思也最首,率先打破了沉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恍惚。他伸出手,摸了摸身下干燥的、铺得厚厚的干草,又掐了下自己的胳膊。
“嘶……真的。”老西皱着眉,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不定,语气却凝重无比,“水是真的,饼是真的,窝棚也是真的。但是……”他顿了顿,看向吴老大和吴老头,“李先生说他们是逃难来的书生和孩子……可咱们看到的那些……引水的管子,搭窝棚的手艺,尤其是陈姑娘的身手……还有那边……”
他指的是靠里面那座用特殊方式处理过的大型工棚,透过缝隙隐约能看到里面堆放的矿石,以及白天听到的、偶尔传出的、低沉的类似鼓风的声音。那绝非寻常避难之地所能有的景象。
“那女娃……是扮猪吃虎啊。”吴婆婆抚摸着石头柔软稀疏的头发,声音轻得像叹息,“扮得……真像。连老婆子我都差点信了。想想那天的‘追兵’……呼喝声近在眼前,却没伤咱们分毫,刚进来就没了……”她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后怕,也带着洞悉后的感慨。
吴老大沉默着,那只受伤的左臂靠在铺盖上,右手无意识地揉搓着一小撮干燥的草茎。他看向沉默如山的父亲:“爹,您怎么看?这地方……透着蹊跷。那李先生,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又懂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本事。还有那个钻山鹞子,眼神跟刀子似的。栗哥儿……虽然不太露面,可我感觉得到他那股子杀气。还有那几个孩子,半大不小,身上却都带着点……说不清的东西,不像普通孩子那么畏缩。”
他心里的疑虑如同一团乱麻:这墨潭谷的主人们,成分复杂。陈莲是锋锐的刃,李明是深不见底的潭,其他几个大人各有令人心悸的凶悍气息,就连孩子们都隐约带着磨砺过的痕迹。这样一个藏龙卧虎、又固若金汤的地方,为什么要收留他们?就因为他们看起来无害?这代价太低了,不符合乱世的法则。
窝棚里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灯芯偶尔爆出一朵小小的火花,映照着几张写满忧虑和茫然的脸。幸福来得太突然,竟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会落下。
“咳咳……”吴老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干瘦的身体蜷缩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吴老大和老西连忙帮他顺气。好一阵,他才平息喘息,靠着儿子的手臂,浑浊的眼睛在灯光下异常明亮,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浸透世情的苍凉和洞察:
“……兵荒……马乱……活着……都不易……人家……给了活路……”他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却重若千钧,“……手……有活干……嘴……有饭吃……孩子……有地睡……还图……什么?”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们:“……蹊跷?……哪条路……没有……风险?……外面……等死……这里……能活!……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更加逼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抬手指了指外面宁静的谷地夜色,又指了指窝棚坚固的墙壁:
“……心安?……那是……养出来的……得拿……活儿换!……光想……没用!……做!”他最后用力吐出一个字,耗尽了力气般,重重地靠在铺盖上,闭上了眼,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窝棚里再次陷入寂静。但吴老大和老西老五脸上的困惑并未完全散去,却在老父掷地有声的话语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醒悟和无奈。
是啊。图什么?在这乱世,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图谋。这里是蹊跷,是深潭,可它提供了眼下最需要的东西——生的希望。这份希望的真实感和沉重感,压过了所有虚无缥缈的疑虑。他们还能回到外面那地狱般的环境吗?
第二天一早,晨曦微露。
李明并未刻意去打破吴家人的沉默和距离感。他知道,信任的建立如同岩石的风化,需要时间和水滴石穿的累积。越是强力干预,越是可能激起反弹。他选择的策略是“浸润”。
他带着吴老大、老西和老五,来到一片规划好的腐殖质坡地前,亲手示范如何用刚刚打制出来的、还带着毛刺的简易木锄开垄翻土,如何埋下收集来的薯蓣和豆类种子。他的动作并不纯熟,甚至还比不上钻山鹞子一个时辰的刨土量,但他做得极其认真、细致,讲解着土壤的湿度、光照的需求,仿佛这不是在开荒求生,而是在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
吴老大几个沉默地跟在后面看。起初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但随着李明毫无保留地讲解着种种观察植物、利用地力的门道,吴老大的眉头越皱越深。这些知识,绝非朝夕之功,更像是……某种体系。他偷偷观察李明,这个年轻书生手掌很快就磨出了红痕,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渗进泥污里,眼神却专注明亮,没有一丝不耐烦和抱怨。
李明感受到了他们的注视,抬头抹了把汗,很自然地指着旁边另一块稍小但打理得明显更细致、禾苗长势良好的小片土地:“那是小穗和孙桐负责的。每天除几次草,浇几次水,记录长势……孩子们很用心。”他的语气带着由衷的赞赏。
不远处,陈莲正指导老二媳妇和另外两个吴家女人处理一种带刺的藤蔓纤维。她手握短刀,动作简洁、精准、有力,每一刀都落在关键处,剥下坚韧的纤维毫不拖泥带水。这是制作绳索和粗布的重要材料。
“看好节点,这里一刀,然后顺势剥开。”陈莲的声音依旧清冷,没有多余的话语,却句句点明关键,她的示范本身就是最强的说服力。老二媳妇学着,最初还笨手笨脚,被尖刺扎了几下,但在陈莲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她没有抱怨,咬咬牙继续。因为她看到了,在这位看似冷漠的姑娘指导下,那些原本棘手刺手的藤蔓,真的变成了可以搓成绳的材料。
另一边,吴婆婆抱着石头,坐在一片向阳的石头上,看着小穗和孙桐带着吴家那个十来岁的女孩去水渠边取水。小穗细心地教她如何用竹筒在安全的浅滩处舀水,而孙桐则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小石头在阳光下舒服地眯着眼,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吴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松弛下来的、带着些微暖意的笑容。
午饭依旧是管饱的杂粮饼和野菜汤,还有一小块今天栗哥儿猎到的山鸡肉炖的汤,李明朗声分配着,坚持把那块带着骨头的鸡腿肉放到了石头娘的碗里:“孩子太小,需要营养。”石头娘怔住了,看着碗里的肉,眼圈瞬间就红了,嗫嚅着说不出话。
李明端着碗,很自然地走到吴老大他们旁边坐下,啃着最硬的饼边,指着他们上午翻出的垄沟:“翻得不错,比我想象的深。下午那块石头太硬,别硬刨,绕开它先种旁边的,等我看看能不能用火烧水浇的法子裂开它……”他语气平淡地讨论着具体的工作,好像忘了昨夜可能的猜忌。
吴老大手里捧着碗,滚热的汤水温暖了肠胃,他看着李明沾满泥土的手,看着他坦荡交流的眼神,再看看自己媳妇碗里那块珍贵的鸡肉,耳边回响着父亲那声沉重的“做!”。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大口饼,含糊却用力地“嗯”了一声。
有些堤坝,不必非要洪水冲垮。细微的善意和共同的劳作,如同无声的泉流,终将渗入坚硬的岩层。
夜色再次降临。劳累了一天的吴家人,躺在干爽温暖的窝棚里,听着外面溪水淙淙的声响。疲惫的身躯沉甸甸地陷在草垫里,饱腹感带来了陌生的困意。
隔壁窝棚里,吴家最小的两个孩子己经沉沉睡去。吴老大躺在草席上,望着黑暗中窝棚简陋的顶棚,没了昨夜的辗转反侧。白天的劳作很累,手掌、肩膀都酸胀发痛,但那是一种很“实在”的累。他知道自己翻了多少地,认得了几种新叶子,甚至……听明白了李先生讲解的引水管子为什么能让水爬坡。身边传来老西微微的鼾声和老五磨牙的轻响,这都是活着的气息。
他侧耳倾听,窝棚外一片安宁,只有远处的虫鸣,以及不知何时又开始低低响起的、来自那个神秘工棚方向的、如同低沉喘息般的……鼓风声。那声音不再仅仅是神秘的威胁,仿佛也带着某种奇特的、催人入睡的韵律。
吴老大在黑暗中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父亲的“做!”和李先生沾满泥土的手,最终压倒了那些纷乱的疑虑。活着,才是根本。至于那潭水是深是浅……明天还要下地开荒呢。
墨潭谷的夜,依然宁静,但一丝悄然的涟漪,己在劳作与适度的善意中晕开。吴老头在黑暗中睁开眼,听着儿子平稳下来的呼吸,浑浊的眼中,深沉依旧,却也多了一分难言的复杂。他从怀中摸索着,攥紧了那枚被他擦得温润、棱角却异常锋利的……黑色矿砂。那里面蕴含的力量,他懂。而这谷地的掌舵人,显然比他想得更深,也更……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