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沟。
名字里浸透了这片土地的绝望。
暴烈的寒风在这里被扭曲成凄厉的呜咽,打着旋从高耸的绝壁间猛扑下来,卷起阵阵雪粉,抽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目光所及,是一片被纯白覆盖的死寂深渊。厚达数尺的积雪将大地本来的面貌彻底掩埋,只偶尔露出几截焦黑的残木或嶙峋怪石的尖角,像是埋葬在厚厚裹尸布下的骸骨,无声诉说着夏秋季节此地的险恶。
一行人如同几只贴着雪壳蠕动的孤狼,紧贴着陡峭冰壁下方的阴影前进。他们正是冒险前来的陈莲、老刀把子、栗哥儿、疤脸刘和钻山鹞子。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口鼻前呼出的热气瞬间凝结成白霜。
陈莲走在队伍中后,目光锐利如针,扫视着这片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毛的山坳。
山坳入口附近,一些人类活动的痕迹依稀可辨,只是都透着破败和仓皇。几座明显是临时搭建的简易木屋被厚厚的积雪压塌了半边,歪斜的木架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原本可能围成营地的木栅栏东倒西歪,大部分己经不见踪影,只剩下深深扎进冻土里的几根木桩,断口处留着明显的斧劈刀砍痕迹——显然是被当成柴火取走了。
“不对劲……”陈莲的声音从厚重的围脖后传出,低沉而清晰,立刻让前面带路的老刀把子停下了脚步。
“太干净了,”陈莲指着脚下平整光滑如镜面的积雪表面,“就算风雪再大,天然降雪总会有高低起伏,风吹出来的雪浪。可你看我们一路过来,特别是这山坳口,雪面平整得像是被人故意扫过、压过。”她又指向不远处倒塌木屋附近散落的几片区域,那里隐约能看到散落的一点木炭灰烬和一些细碎的杂物,被新雪浅浅覆盖了一层,但比起周围一尘不染的白雪,己算是极其显眼的“污迹”。
“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还清理过痕迹。时间不会太久,看那些新灰被覆盖的程度,也就一两日。”钻山鹞子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补充道,他用一根磨尖的铁棍轻轻拨开一点覆雪,露出底下凌乱但尚存余温的脚印(被冻得有些硬实)和几块压得很实的踩踏印记。
老刀把子脸色凝重,无声地点点头。栗哥儿的目光则鹰隼般投向山坳深处那片相对开阔的地带以及它侧面那面巨大风蚀凹腔的入口。此刻,凹腔深处一片黝黑,只能看到洞口堆积的厚厚雪檐,如同一张巨兽张开的大嘴,静默地吞吐着刺骨的寒风。
没有岗哨,没有灯火,没有辎重营应有的喧嚣和巡逻人影。只有无边无际的雪白和死寂。
“静得像坟场……”疤脸刘搓着快要冻僵的手,低声咕哝,不安地扭动身体。他总觉得黑暗的凹腔里藏着无数眼睛。
“别出声!”栗哥儿突然低喝,整个人瞬间绷紧,猛地伏下身子,做出侧耳倾听状。
其余人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分散隐蔽到岩壁凹陷或雪堆后面。风声中,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寒风呼啸的声音……像是某种沉重的撞击,但又太过遥远模糊。
陈莲的心猛地一提:兵刃撞击?重物落地?
就在这时,山坳东侧地势略高的缓坡方向,遥遥传来几声短暂而急促的厉喝,紧接着就是一阵骤然爆发的金铁交鸣之声!
“打起来了!”老刀把子经验丰富,立刻判断出是厮杀声。
众人顺着声音方向,竭力透过漫天飘舞的雪幕望去。距离很远,人影如同在雪雾中翻滚的蚂蚁,只能勉强分辨出两伙人纠缠在一起。其中一方人数明显较多,穿着统一的深色号坎(很可能是南疆军的步兵),另一伙人则衣衫杂乱,穿着破烂的皮袄、短褐,甚至裹着粗布,完全是逃难百姓的打扮!
“是流民!?”疤脸刘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
“不像!”栗哥儿目光如炬,他手中的折叠弩己然端平,透过风雪努力瞄准观察,“他们……他们在结阵!看左翼,有人在掩护伤员拖后!有章法!拿旗那个!”
果然,在那些奋力拼杀的“百姓”核心位置,一个身形较为高大的汉子手中奋力挥舞着一面不大的旗帜。狂风将旗帜卷得翻飞不定,距离太远加上密集的雪花遮挡,完全看不清上面绣着什么字或图案,只能勉强辨认出旗帜的底色——是一种偏冷的灰蓝色,如同冻结的湖水。
在这片灰蒙蒙的天色和惨白的雪地上,这抹灰蓝异常醒目,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和顽强。
“灰蓝旗……从没听说过这路字号。”老刀把子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战场边缘和更远处的地形,“流民有这胆子冲击辎重营?还敢结阵对抗官兵?见鬼了!”
“不对劲,这些人不对劲。”钻山鹞子压得更低,几乎把自己埋进雪里,“你看他们接敌的动作,闪避、格挡、反击,几个人配合一下就能放倒一个官兵……是练家子!或者……打过仗的!”
就在他们屏息凝神观察之际,栗哥儿脸色猛地一变,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钉死在山坳口另一侧、距离厮杀战场足有数百步之遥的一片林子边缘。那里的雪松林茂密,积雪压弯了枝条,形成天然的遮蔽屏障。
“林子里!”栗哥儿的声音冷得像冰,“伏兵!有反光!不止一处!”他看到了雪层缝隙和雪松枝叶的阴影下,极其微小、一闪而过的、像是金属或冰凌对天光的微弱折射!而且不止一点!那些反光点在缓慢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移动调整着位置。
陈莲瞬间明白了刚才“干净雪面”和怪异“安静”的原因!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些清理痕迹、引动少量流民(或者假扮流民的诱饵)冲击辎重营外围(甚至可能那个凹腔仓库根本是空的!)并故意暴露“灰蓝旗”的行为,极可能是为了让这伙不明身份的灰蓝旗势力,或者是他们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窥视者,去冲击那支诱饵(流民打扮的人),而真正的杀招,就埋伏在这片林子里,等着猎物踏入伏击圈,或者从侧面冲出进行致命包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这黄雀的目标,很可能就是他们自己,或者……也包括那些打着灰蓝旗的人!
一股寒气瞬间从陈莲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比这死人沟的寒风更冷!
“都别动!”陈莲几乎是挤着牙缝下达命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稳住!把自己埋好!林子里才是正主!他们在等!等我们,或者等那些灰蓝旗的人筋疲力尽冲上去救人!”
老刀把子眼神凶悍地扫过那片潜伏着杀机的松林,又看了看远处在官兵围攻下显得越发吃紧的灰蓝旗队伍。队伍外围不断有人倒下,那面灰蓝色的旗帜依旧在顽强地挥舞,但每一次挥动都显得更加艰难。
“他娘的!是北边卫戍军那些孙子惯用的玄甲轻骑弩阵路数!看那些射钉固定索的位置!”疤脸刘牙齿咬得咯咯响,指着林间一处,那里一道几乎与雪地同色的半透明冰棱般的东西斜插在树干上,被栗哥儿的弩镜(他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根铜管凑在眼上观察)捕捉到尖端一点幽光,“想用弩阵封锁山坳出口!把所有人都憋死在这里!”
“不止弩阵,林子深处有马嚼子裹布的低嘶!”钻山鹞子耳朵贴在地上,声音凝重无比,“至少有二三十骑!静得出奇,是精锐!”作为机关陷阱和追踪高手,他对这些细节无比敏感。
怎么办?
冲出去救那些灰蓝旗的人?那正中了林中伏兵的下怀,这五个人(虽然都是好手)瞬间就会被精准的弩箭射成刺猬,或者被冲锋的轻骑碾碎!
原地不动?坐视灰蓝旗被官兵屠戮殆尽?万一官兵清除了他们,顺势合围扫荡这片区域,他们一样会暴露!
撤退?那唯一的退路水脉地道口,此刻正在伏击圈的眼皮子底下,一动就可能被发现!
进退维谷!
冷汗悄悄浸湿了陈莲的内衫。她大脑飞速运转,观察着地形、风势、雪幕的厚度,评估着每一种可能带来的后果。
“等!”陈莲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决绝和赌徒般的冷静,“等狼自己露牙齿!”
“等?”疤脸刘急了,“再等那些人就死光了!”
“死光也比我们一起送死强!”老刀把子低声斥道,他明白了陈莲的意思,“现在冲出去就是活靶子!莲妹子是想等林中伏兵按捺不住先动!或者……等那些灰蓝旗的人把水搅得更浑,逼他们动!”他看向陈莲,“你想看清是哪路的狗?”
陈莲紧紧盯着那片松林,风雪中她纤细的身影稳如磐石:“对!他们耗费心神设下陷阱,目标绝不仅仅是那几个诱饵或者灰蓝旗!能调动玄甲轻骑精锐,在此等死地设伏的,要么是南疆军高层要清剿‘灰蓝旗’这根刺,要么……就是冲我们墨潭谷,冲可能探查死人沟秘密的人来的!我们要知道,到底是哪条毒蛇在暗处盯着我们!”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手指指向松林深处那些几乎无法察觉的反光点:“鹞子叔,刘大哥,盯紧林子边沿靠近凹腔那几棵最粗雪松后面!栗哥儿,帮我锁定林子侧面缓坡上那块凸起的冰岩,如果我猜错了伏兵的目标,一旦他们转向合围灰蓝旗主队,或者……如果远处战场有溃兵向我们这边逃命引来追兵,你就给我打掉那冰岩!”
栗哥儿眼神锐利如刀,无声地将折叠弩的准星移向那处布满冰雪、看着不甚牢靠的岩石突出部。
“打冰岩?”老刀把子瞬间领悟,“引起雪崩?堵路?还是砸马?”
“制造混乱!”陈莲的声音冰冷,“看时机!能砸中伏兵最好,砸不中也要让他们乱,至少能挡住林边侧翼冲出来的骑兵片刻!那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她说完,目光再次投向远处厮杀的战场。那群打着灰蓝旗的“流民”在绝对劣势下展现出惊人的韧性,阵型虽被冲击得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崩溃。那抹灰蓝色的旗帜,每一次落下又顽强地扬起,如同风雪中不肯熄灭的火焰,透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死人沟的寒风卷起更大的雪浪,将视野切割得更加破碎。雪粒扑打着冰冷的面颊,死神的阴影无声地笼罩在这片被遗忘的峡谷,如同巨大的、随时可能扑下的白色猛禽,窥视着雪地中几只渺小而警觉的雪狐,也注视着远处正用热血染红雪原的倔强旗帜。
墨潭谷深处的“绿线”在挣扎求生,死人沟的雪地上,“灰蓝”的线则正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搅动着命运的棋盘。所有希望与死亡,都系于一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