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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潭谷的生机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悄然滋长。新开垦的坡地上，薯蓣和豆类的嫩芽顽强地顶开了深黑的腐殖土，在阳光下舒展着稚嫩的叶片。引水渠的竹筒渡槽日夜不息地流淌着清澈的河水，滋养着土地和人心。吴家人在劳作中逐渐褪去了最初的惶恐不安，脸上多了几分踏实和红润，孩子们的笑声也愈发响亮。
然而，在这片日渐稳固的安宁之下，一片阴云却悄然笼罩在吴家那座窝棚的上空——吴老头的病情，恶化了。
起初只是入夜后咳得厉害些，白日里精神尚可。但几天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谷底寒雾过后，老人的咳嗽骤然加剧，变得撕心裂肺，每一次都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咳尽。原本只是浑浊的痰液里，开始夹杂着刺目的暗红血丝。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嘶鸣。脸色更是灰败得吓人，眼窝深陷下去，整个人迅速地消瘦、萎靡下去，连靠在铺盖上都显得异常吃力。
吴婆婆整夜整夜地守在旁边，用温水擦拭他滚烫的额头，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流淌。老二媳妇熬的草药糊糊，他只能勉强咽下几口，便剧烈地呛咳出来。吴老大兄弟几个忧心如焚，白日里干活都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飘向窝棚的方向，充满了无力感。
谷地里没有真正懂医学的人。小穗辨识草药、处理简单外伤的本事，在吴老头沉疴面前显得杯水车薪。陈莲的止血药粉能处理外伤，对这种内里的、缠绵的肺疾却束手无策。李明掌握的现代医学知识，隔着千年的鸿沟，面对这具体而复杂的古代病症，更是如同雾里看花，空有理论框架，却缺乏诊断手段和治疗药物。
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天傍晚，李明和陈莲将忧心忡忡的吴老大叫到了远离窝棚区的引水渠旁。潺潺的水声掩盖了谈话。
“吴大哥，”李明开门见山，语气凝重，“吴老伯的情况……很不好。咳血，高热，呼吸艰难，这是肺经受损、邪毒内陷的凶险之兆。我们这里……”他顿了顿，带着一丝沉重的无奈，“没有真正通晓内科的大夫。小穗的草药只能缓解些许症状，无法根治病灶。”
吴老大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更红了，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声音沙哑：“李先生……陈姑娘……我知道……我知道谷里难！可我爹他……”这个一路咬牙硬撑的汉子，此刻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他……他是为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才熬成这样的啊！路上……他把最后一口吃的都省给了石头……”
陈莲站在一旁，看着吴老大痛苦而压抑的神情，清冷的眸子里也掠过一丝不忍。她开口道：“吴大哥，我们并非袖手。李明在想办法。但此病凶险，非寻常草药可解。我们需要知道，老伯这病根，究竟起于何时？路上可曾受过什么大的风寒？或是……有什么旧疾？”
吴老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回忆：“旧疾……爹早年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利索，天冷会有些咳嗽，但……绝没有这么厉害！这次……这次是逃难路上！”他的眼神变得痛苦而愤怒，“就是那次！黑甲军的骑兵冲过我们躲藏的林子！爹为了护住石头，抱着他滚进了冰冷的泥水沟里！呛了好几口脏水！后来……后来就发起了高烧，咳嗽也一首没好利索……路上缺医少药，只能硬熬着……到了谷里，原以为安稳下来能养好，谁知……”
李明和陈莲对视一眼，心中了然。那次冰冷的泥水浸泡和惊吓，恐怕是诱因。风寒湿邪入侵，加上一路颠簸劳顿、担惊受怕、营养不良，早己掏空了老人的根基。到了谷地，虽然环境改善，但沉疴己成，又遇寒雾激发，终于如山洪暴发般汹涌而来。
“风寒入肺，久郁化热，灼伤肺络，故而咳血。”李明根据吴老大的描述和中医理论推断着，眉头紧锁，“再加上一路劳损，正气亏虚，邪毒肆虐……难，难啊。”他看向陈莲，“陈姑娘，你行走江湖，可曾听说过有什么治疗肺疾的奇方？或者……认识什么可靠的、能请得动的大夫？”
陈莲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江湖游医，十有八九是骗子。真正有本事的坐堂大夫，要么在城里被权贵供养，要么……在战乱中自身难保。”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吴老大，“吴大哥，你们从南镇一路过来，沿途可曾遇到过什么口碑好的郎中？或者听说过附近哪里还有未被战火完全波及、可能有大夫的村镇？”
吴老大努力思索着，脸上满是绝望的茫然：“没……没有。沿途的村镇，要么空了，要么被烧了……剩下的人，自己都活不下去……郎中？早跑光了……就算有，也……”他想起那些被溃兵洗劫一空的惨状，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气氛再次陷入沉重的凝滞。引水渠的流水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无力。
“李先生，”吴老大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您……您懂得那么多！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您……想想办法！只要能救我爹，我吴大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当牛做马，绝无二话！”他作势就要跪下。
李明一把扶住他，沉声道：“吴大哥，使不得！老伯的病，我定会竭尽全力想办法！但眼下……”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这样，我们先用现有的法子稳住病情。”
他转向陈莲：“陈姑娘，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谷里深处那片向阳的崖壁下，似乎有几株野生的枇杷树？枇杷叶清肺止咳，或许有用。麻烦你带小穗去采些老叶回来，要背面绒毛多的。另外，再找些鱼腥草，捣烂取汁，给老伯冲服，试试能否清热化痰。”
陈莲点头：“好，我这就去。”
李明又对吴老大说：“吴大哥，你回去告诉大娘和弟妹，用干净的布巾，浸透烧开后晾温的水，给老伯擦拭额头、腋下、手心脚心，帮他散热。另外，用热水袋……哦，用灌了热水的竹筒，外面包上厚布，放在老伯后背肺俞穴的位置热敷，或许能缓解些咳喘。记住，水不能太烫，小心烫伤。”
他尽量用吴老大能听懂的话描述着物理降温和穴位热敷的方法。吴老大听得极其认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连点头：“我记住了！记住了！这就去办！”
看着吴老大匆匆离去的背影，李明脸上的凝重并未散去。他知道，这些只是杯水车薪的缓解之策，治标不治本。枇杷叶、鱼腥草，对付普通风寒咳嗽或许有效，但对于吴老头这种迁延日久、邪毒深陷的重症，效果恐怕极其有限。
他独自站在水渠边，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谷地的生机勃勃与他内心的沉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必须想办法……”李明低声自语，目光投向谷口那被藤蔓严密遮蔽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群山，望向未知的远方，“一个真正懂医术的大夫……不仅仅是为了吴老伯。”
他想到了陈莲肩头那道虽然愈合但可能留下隐患的贯穿伤，想到了孩子们偶尔的磕碰风寒，想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在这与世隔绝、危机西伏的墨潭谷，一个可靠的医者，就是一道关乎所有人性命的无形壁垒。
“不仅仅是为了吴老伯，”他重复着，眼神变得坚定而深邃，“为了墨潭谷的每一个人，为了这好不容易扎下的根……必须想办法，找到一个能进谷的大夫！”
这个念头，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强烈的涟漪。寻找大夫，这不仅仅是一次求援，更可能是一次需要精心策划、充满未知风险的行动。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人心叵测，去哪里找？如何判断对方可靠？如何安全地将人带进这隐秘的墨潭谷？
难题，一个接一个。但李明知道，这一步，必须走。
夜色渐浓，谷地里亮起了点点灯火。吴家窝棚的方向，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低低的啜泣。李明转身，朝着那片灯火走去，步伐沉稳。他需要和栗哥儿、钻山鹞子、老刀把子他们好好商议一下了。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即将因一个老人的沉疴，搅动起新的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