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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雨终于在黎明前停歇。山林如同被洗劫过后的战场，满目疮痍。树枝低垂，挂着沉重的冰凌，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着死寂的冷光。地表覆盖着一层混杂着碎冰碴和腐殖质的泥浆，湿滑、冰冷、粘稠得让人寸步难行。寒气并未消散，反而在雨停后更加刺骨地扎入骨髓。
“阿秀……阿秀……我的孩儿……”
许奎，那个被李明从崩溃边缘拉回来的汉子，正蜷缩在吴老西和栗哥儿合力支撑起的简易担架上，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个空壳，肩背的伤势在寒冷和颠簸下显然疼痛加剧，但他口中再不复昨日傍晚那令人心碎的悲号，只剩下低低的、反复的呓语，像一首破碎不堪的歌谣，充满了思念与确认。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如同一缕无法熄灭的微光，固执地照亮着他黑暗一片的心房，支撑着他仅存的求生意志。
“许大哥，忍一忍！很快就到了！撑住！”吴老西架着担架的前端，气喘吁吁，每一步都在泥泞中深深下陷，汗水和冰水混在一起从额头淌下。他咬紧牙关，不断给许奎，也给自己鼓劲。
栗哥儿在后方稳稳抬着另一端，步履沉凝，每一次下脚看似随意，却总能精准地踏在相对坚实的树根或石棱上，最大程度地保持担架平衡。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寂静得可怕的山林，雨后的清新空气并未带来安宁，反而让枯枝断裂、冰凌落下的细微声响变得更加清晰刺耳。
陈莲走在最前方开路。她肩胛处的伤口被冰冷湿气浸润，隐隐作痛，但她动作依旧干脆利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削尖的硬木长棍，既是探路杖，也是破开缠绕藤蔓和低垂挂冰树杈的工具。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稳当，湿透的靛青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蕴含着可怕爆发力的轮廓。冰冷的雨水冲刷过的林地障碍更多，她必须为后面抬着担架的同伴开辟一条相对可行的路径。
李明紧随陈莲身后，同样用一根粗树枝探路。他的状态最差，泥浆灌满了单薄的布鞋，每一次拔腿都异常沉重吃力，冰冷的泥水刺激着脚底，几乎失去知觉。但他精神却异常振奋。许奎口中反复念叨的“破道观”，是他们在无尽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点真正指引方向的灯火！
“快到了……照许大哥的说法，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再绕到北坡……山坳里就是……”李明抹了把脸上的冰水混合物，喘着粗气指着前方那座更加陡峭、在雾气和残雪覆盖下显得灰扑扑的山岭说道。话语间带着迫切。
许奎虽然在颠簸中痛苦蹙眉，但仍挣扎着嘶哑应道：“是……咳…咳……就是那……老鸦嘴……后面……坳里……青石砌的……观……屋顶塌了半边……有个……老道姓周……村里人……头疼脑热的……都……都找他……他采药……熬水……”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但信息足够清晰！一个位于人迹罕至山坳的、荒废破败但还有道人居住的道观！一个懂得采药治病的老道！这无疑是此刻最明确、也是墨潭谷吴老头和谷地众人最需要的希望所在！
然而，通往希望的路从来不会是坦途。随着海拔逐渐升高，山路变得更为陡峭崎岖。湿滑的石块布满了湿腻的青苔，覆盖着薄冰的陡坡每走一步都让人提心吊胆。
呼哧…！噗通！
一声惊叫伴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
是吴老西！他脚下踩着一块覆冰的大青石，重心瞬间失衡，猛地向前扑倒！连带担架前半截也重重砸在地上！
“老西！”
“小心！”
李明和陈莲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许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颠得几乎滚落担架！吴老西更是摔了个结结实实，啃了一嘴的冰泥浆！
“妈的！”吴老西又羞又恼，嘴里骂骂咧咧，挣扎着想爬起，却因为脚下打滑再次狼狈地摔回泥里，脸上沾满泥浆，神情沮丧又着急。
栗哥儿在担架落地的瞬间己迅速松手后退，稳住了担架后半部分，同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山体，防止有落石滑坠伤人。他没有说话，眼神示意李明和陈莲去扶人。
陈莲两步抢到吴老西身边，动作迅捷有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将他从泥坑里提了起来。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吴老西沾满泥巴的脸和摔破的膝盖，没有责备，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站稳！活动下筋骨！摔不死就走！不许停下！”
另一边，李明也快速扶住从担架边滚落在地的许奎。许奎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渗出血丝，显然这一摔让他旧伤处剧痛钻心。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一只手死死抠着李明的手臂，指关节青白。
李明强忍着被他掐痛，努力用平静的声音安抚：“没事！许大哥，忍一忍！摔了一下而己！周道长就在前面，很快就能给你治伤了！”他赶紧检查了一下许奎裹在身上的简陋临时“绷带”（只是从衣服上撕下的破布），没有大量出血的迹象，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一番忙乱后，队伍再次上路。气氛变得更加凝重沉默，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树枝刮过身体的摩擦声。
终于，在艰难的跋涉了将近两个时辰后，他们气喘吁吁、浑身泥浆冰屑、筋疲力尽地攀上了那座名为“老鸦嘴”的陡峭山岭顶端。
寒风呼啸，卷起残雪冰粒抽打在脸上，生疼。站在山脊线上，视线豁然开朗。
山岭后方，确实如许奎所言，是一片被群山环抱的、隐蔽而深幽的山坳。坳内树林相对稀疏，覆盖着厚厚的枯枝败叶和薄雪。
在那坳底一片相对平整的、枯黄草甸的边缘，紧挨着一片的黑色悬崖壁，隐约可见一片由不规则青黑色山石垒砌成的低矮建筑群轮廓。远远望去，如同一个蹲伏在山崖下的、风烛残年的老翁。
那就是……道观。
屋顶果然塌陷了小半边，歪歪斜斜地露出灰暗腐朽的梁木骨架。院墙残破，几段围墙似乎也倒塌了，豁口处枯的藤蔓缠绕覆盖着。整个道观静谧得如同远古废墟，没有丝毫烟火气息。唯有山风过处，带来隐约的、呜咽般的风啸，吹动着观后一片稀疏竹林的竹影摇曳，如同鬼影幢幢。
没有炊烟，没有钟磬声，没有人影晃动。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萧条感扑面而来。
“……”吴老西看着那片荒凉景象，脸上刚升起的希望瞬间垮塌了大半，喃喃道：“这……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真有活人？”
许奎似乎感应到什么，挣扎着想抬起头，嘶哑地对着那片青石废墟喊道：“周……周道长……在……在吗？村……村子许奎……来了……”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山坳里传出，显得异常微弱渺小，转眼就被寒风撕碎吹散。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丝毫回应。
队伍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压抑。
李明的心也沉了下来。这地方……太荒凉了。人……还在吗？会不会己经……离开？甚至己经……
陈莲没有言语，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山坳的雾气，死死锁定了那片青石建筑。她的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匕。山风掀起她那沾满泥点和冰晶的湿发，露出冰雕般冷漠紧绷的侧脸轮廓。
栗哥儿沉默地放下了担架的后端，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摘下了那把冰冷的折叠弩。冰冷的弩身在寒风中散发着金属特有的森然气息。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警惕，而是如同狙击镜般锁定了下方山坳的道观核心区域，任何一点异常的动静都休想逃过他。
希望近在眼前，却又被无边的死寂紧紧缠绕。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悬空的钢丝之上。
“走！”陈莲只吐出一个字，如同寒铁坠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她拄着木棍，没有丝毫犹豫，率先沿着陡峭的山脊，朝着坳底那片象征着可能的生机的死寂青石废墟，大步走了下去。
队伍缓慢而警惕地滑下陡坡，踏入坳底。空气冰冷潮湿，脚下是厚厚的枯叶和断枝，踩上去沙沙作响。道观比远看更加破败不堪。
“分头找！仔细点！”陈莲低声道。她示意栗哥儿在外围警戒，尤其留意道观后方那片摇曳的竹林和山崖的动静。自己和李明则率先踏入了半塌的院门。
院内地面上满是碎石、瓦砾，还有不知名的兽类粪便。主殿大门腐朽歪斜地敞开着，里面黑洞洞一片，供奉的不知哪路神像早己模糊不清，布满了蛛网尘埃，只剩下半个基座和一些碎裂的陶片。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
“咳咳……”吴老西跟着李明进来，被灰尘呛得首咳嗽，他举目西望，一片残破，“这……这哪像住人的地方？”
陈莲不为所动，眼神锐利地在蛛网密布、布满裂纹的墙壁上和那些断裂倾倒的木架之间搜寻着。她的脚尖拨开一层厚厚的浮尘，露出下面同样积满尘土的破烂蒲团。
“人迹……至少数月以上没打扫。”李明也注意到了灰尘的厚度，心凉了半截。他忍着失望，仔细看脚下，希望能找到点不一样的痕迹。
“去旁边偏殿和厢房看看！”李明不死心，带头走出主殿。偏殿更小，屋顶漏雨严重，地上几滩未干的浑浊雨水混着泥浆，角落里堆着一些破败腐朽看不出原貌的器物，全是尘埃。
李明走到一个可能是灶台（石砌的方台子）的地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台面上厚厚的灰尘，露出里面冷硬的石板缝隙。缝隙里积着黑乎乎的东西。他用指甲抠了一点出来，捻了捻，又凑到鼻尖嗅了嗅。
“是……烧过的草木灰……还有一点焦糊味？”李明不确定地说，但这点细微的可能让他心头微动，“很沉，很深……但最上面一层……好像不那么旧？”他感觉灰尘覆盖的深度，似乎暗示着近期有过一点微弱的活动？但这太模糊了。
“这边！”吴老西在另一间倒了一半、像是杂物房的屋子里喊了一声。李明和陈莲迅速过去。
吴老西正指着一面墙角，那里相对干燥，也避开了漏水处。墙角的地面上，有几根被压得平平的枯草秆，仔细看，似乎曾经有人蜷缩着坐在这里休息过。草秆相对干燥，颜色也比周围腐朽发黑的枯叶新一些。在墙角上方一块相对干净的青石墙壁上，赫然刻着一个极其潦草的符号——像半朵模糊的莲花，又像一个扭曲的八卦图形的一部分！
“这……这肯定是道家人画的！”吴老西激动地喊道，“我……我见过那些道士画符画过这个样式的东西！”
这无意发现的、相对“新鲜”的痕迹和墙上的神秘符号，如同黑暗中的火苗，重新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这至少证明，这里并非完全被遗弃！最近有人来过！
“后院！”陈莲果断道。她记得许奎提过周道长采药熬水。
**一行人迅速穿过狼藉的庭院，来到道观后方。这里相对前庭完整一些，有一小块开垦过的土地，虽然被半人高的枯黄杂草覆盖，但仍能看出曾经是菜畦或药圃的轮廓。在药圃边缘，靠近山崖避雨处的几块平整大青石板上——**
赫然晾晒着一些形态奇特的植物根茎和零星的叶片！
那些根茎呈弯曲的柱状，有的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显然被挖掘出来不久！叶片大多枯萎卷曲，但少数还算完整，呈现出深绿色或紫褐色的纹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而在大青石板下避风的一面，赫然还放着一只被削去一半、用来做容器的大青竹筒，里面盛放着小半筒黑乎乎、散发着浓郁怪异苦涩味道的粘稠膏体！旁边地上，还残留着一小堆新近才熄灭不久的、细小的灰烬余痕！冷风吹过，那些尚未完全凝固的药膏，竟顽强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气！
有人！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熬药！他还在打理这些药材！
李明的心脏狂跳起来！冰冷的疲惫被巨大的激动冲散！陈莲紧握着短匕的手也微微松了一分，虽然眼神依旧警惕如鹰隼，但那冰冷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光在她眼底深处亮起。
栗哥儿一首警惕着道观侧面那条通向竹林和更深山林的、被踩踏得模糊的小径痕迹。他保持着戒备，如同雕塑，弩箭稳稳指向小径入口，但眼角余光看到那尚有余温的药膏和新鲜的药材，紧绷的指节也略微松弛了一丝。
许奎躺在担架上，目睹着这一切，浑浊的眼睛里也迸发出一点光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带着哭腔的急促喘息声。
“道长！”
“周道长！你在吗？！”
李明和吴老西再也按捺不住激动，朝着寂静的道观、后山和竹林深处大声呼喊起来。声音在山坳中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期盼！
希望不再遥远，就在这冰冷的废观深处。那位神秘隐士的气息，如同刚熄灭的篝火余烬，清晰可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