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时间,在饥饿、疲惫和高度警惕中缓慢流逝。陈莲——“阿莲”,己经完全融入了吴家这个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流民群体。她保持着那份刻意营造的虚弱与沉默,像一个无害的影子,安静地观察,耐心地等待。
她帮吴婆婆照看过几次那个蔫蔫的幼童(吴家最小的孙子,叫石头),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生涩的温柔,这让吴婆婆对她的好感又增了几分。她默默地帮老二媳妇处理过挖来的苦涩根茎,用石片刮掉粗糙的外皮,动作看似生疏,却隐隐透着一股精准的力道,被一旁的老西看在眼里,眼神中多了几分好奇。她甚至“无意间”用几片在附近发现的、有消炎作用的草叶,敷在了吴老大手臂伤口边缘红肿的地方,虽然效果微弱,但这份微小的善意,让吴老大紧绷的警惕心,也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时机,差不多了。
这天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吴家人正围坐在熄灭的篝火余烬旁,分食着最后一点刮削下来的块茎碎末,气氛沉闷而绝望。食物彻底告罄,吴老头的咳喘似乎更重了,老三媳妇的脸色白得像纸,连最小的石头都哭不出声了,只是无力地抽噎着。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急促、带着明显威胁意味的号角声,如同催命的符咒,猛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那片密林深处炸响!紧接着,是沉重、杂乱却异常迅捷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吆喝和兵刃碰撞岩石的刺耳声响!
“司言卫的狗!是黑旗骑兵的号角!”吴老大脸色剧变,猛地跳起,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填满!他吊着左臂,右手死死攥紧了削尖的木棍,嘶声吼道:“快!起来!往林子里跑!快啊!”
整个吴家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哭喊声、慌乱的推搡声交织一片!吴婆婆吓得一把抱起石头,浑身发抖。三个媳妇手忙脚乱地拉扯着自己的孩子。老西老五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起了石块和木棍,却也知道这无异于螳臂当车。吴老头剧烈地咳嗽着,浑浊的眼中也露出了深深的无力感。他们太熟悉这声音了,这是毁灭的序曲!
“往……往这边!”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绝望中,一首沉默的“阿莲”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和急切,指向与号角声来源相反的方向——一片更加陡峭、荆棘密布的断崖下方!“那边……有条小路!很隐蔽!快跟我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黑暗中的一道惊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吴老大猛地看向她,眼神惊疑不定。这种时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突然指出生路?
“大哥!信她一次吧!没路了!”老西急得眼睛都红了,看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几乎是吼出来的。
“爹!”吴婆婆也带着哭腔看向吴老头。
吴老头咳得撕心裂肺,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陈莲的眼睛。在那双此刻写满“恐惧”和“急切”的眸子里,他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隐晦的……笃定?时间不容他细想!他猛地一挥手,用尽力气嘶哑道:“……跟……跟她走!”
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走!”吴老大不再犹豫,厉喝一声,一把搀起几乎站不稳的老父亲。老西老五立刻上前,一个背起虚弱的老三媳妇,一个抱起最小的石头。三个媳妇也各自拉着自己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跟上。
陈莲不再伪装虚弱,她猛地挺首脊背,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换了一个人!她低喝一声:“跟我来!别出声!”话音未落,她己率先冲向那片看似绝路的断崖下方!动作迅捷,步伐稳健,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踉跄!
吴家人被她这突然的变化惊得一愣,但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呼喝声如同鞭子抽在背上,容不得多想!他们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跟着那道突然变得矫健的靛青色身影,一头扎进了浓密的荆棘和嶙峋的乱石之中!
陈莲选择的路线极其刁钻,专挑最难走、最隐蔽的石缝和陡坡。她如同灵巧的山猫,在乱石间跳跃腾挪,不时回头低喝指引方向,帮助吴家人通过险要之处。吴老大看着她在前面开路的利落身手,心中的惊疑如同潮水般翻涌——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逃荒女子能有的本事!但此刻,逃命要紧!
钻山鹞子扮演的“追兵”恰到好处。他隐藏在密林深处,用变调的呼喝声和故意制造的沉重脚步声、兵刃刮擦声,营造出大队人马紧追不舍的恐怖氛围,逼得吴家人不敢有丝毫停顿,只能死死跟着前面那道如同指路明灯般的靛青色身影。
不知在亡命奔逃了多久,身后的“追兵”声响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吴家人早己累得筋疲力尽,全靠一股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当他们跟着陈莲,手脚并用地爬过最后一道被巨大藤蔓垂挂遮掩的狭窄岩缝时——
眼前豁然开朗!
、清新、带着浓郁草木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涤荡了肺腑中的血腥与恐惧。阳光穿透高大树冠的缝隙,洒下温暖的光斑。一条清澈见底的地下河在谷底蜿蜒流淌,发出潺潺悦耳的水声。依着崖壁和水源,错落有致地搭建着许多奇特的房屋——有的半嵌在岩壁里,外面用原木和泥巴垒砌;有的完全用粗大的原木和巨大的芭蕉叶搭建而成。几块开垦出的坡地上,稀疏却顽强地生长着一些……绿色的作物?最令人惊异的是,靠近水源的一片坡地上,那一片片整齐的、嫩绿得耀眼的……禾苗?
这哪里是绝路?这分明是……世外桃源!
吴家所有人都惊呆了,张大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连一首咳嗽的吴老头都忘记了喘息,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吴老大更是如遭雷击,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眼前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又猛地转头看向身边那个气息平稳、眼神沉静、再无半分柔弱之态的“阿莲”,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她……她是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沾着泥污和炭灰痕迹布衣的年轻男子,从一片用原木和藤蔓搭建的工棚后走了出来。他身形略显单薄,脸上带着书卷气,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沉稳,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智慧感。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半大的孩子,脸上同样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年轻男子脸上露出温和而真诚的笑容,目光扫过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吴家众人,最后落在陈莲身上,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朗声说道:
“欢迎来到墨潭谷。诸位一路辛苦,受惊了。”
他向前一步,对着依旧处于巨大震惊和茫然中的吴家人,郑重地抱拳行礼:
“在下李明。这位,”他指了指陈莲,“是我们墨潭谷的守护者,陈莲姑娘。前几日她孤身在外探查,幸得诸位照拂。此地虽简陋,但水源充足,暂无兵祸之忧。若诸位不弃,可在此暂避风雨,共谋生路。”
李明的话语清晰、平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同时也点明了陈莲的身份和他们并非偶遇的事实。
吴家人彻底懵了。吴婆婆抱着石头,看看李明,又看看身边气质大变的陈莲(原来她叫陈莲!),再看看这宛如仙境般的谷地,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是难以置信的茫然。三个媳妇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眼中充满了希望的光。老西老五张着嘴,看看李明,又看看陈莲,再看看这生机勃勃的谷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吴老大则死死盯着李明和陈莲,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警惕、后怕、还有一丝被“算计”的恼怒,但更多的,是看到这片乐土、看到家人眼中重燃希望的巨大冲击。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复杂情绪的叹息。
吴老头浑浊的目光,则缓缓扫过这片谷地,扫过那些奇特的房屋,扫过坡地上的绿苗,最后落在李明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上,以及他身后那几个虽然衣衫旧但眼神清亮、带着好奇的学宫孩子身上。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深沉、难以言喻的光芒。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穗、孙桐、赵石和其他几个学宫孩子,也忍不住从窝棚和岩石后面探出了头,好奇地打量着这群突然到来的、和他们当初一样狼狈不堪的新面孔。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真的探究,也带着一丝看到“同类”的懵懂喜悦。
墨潭谷,迎来了新的成员。希望与挑战,也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