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江疑云起
清晨六点,墨痕斋的后院弥漫着冷雾。
苏挽棠蹲在青石板上,膝盖抵着褪色的蓝布围裙,指尖的微雕刀正挑着半片豆青釉瓷。
当刀头划过冰裂纹时,她突然停住了——最细的那道纹路里嵌着一粒极小的朱砂,这就是爷爷生前常说的“续命点”,是在给残瓷补釉前标记关键位置用的。
“苏小姐。”
老伙计老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带着旧木门轴的吱呀声。
苏挽棠抬起头,看见他手里攥着一本磨白的牛皮账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后檐透下的天光,照见账本封皮上“墨痕斋收支录”六个小楷,那是爷爷用簪花小楷写的,现在右下角沾着一块茶渍,像一朵开败的菊花。
“上月的房租该交了。”老赵把账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粗糙的手指点着“故宫博物院”那栏,“拖欠的修复款有八万,再加上水电……要是再没有进项,月底就得搬走了。”
苏挽棠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青瓷片在她的膝头硌出一个浅印,就像一道未愈的旧伤。
她想起三天前在医院里,爷爷攥着《苏家修复秘籍》的手冷得像一块玉,喉咙里气息微弱:“莫让……手艺……断在我手里。”当时监护仪的滴答声盖过了他的话
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起来,震得她大腿发麻。
她擦了擦沾着瓷粉的手,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匿名短信:“宋代《寒江独钓图》,需要修复,价格可谈。林掌柜。”配图是一张高清的局部图——雪色的寒江上,有一艘孤舟和一位钓翁,题款“米芾”二字笔锋清瘦,倒真有几分襄阳居士的风骨。
“接吗?”老赵凑过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这单要是成了,够撑三个月呢。”
苏挽棠没有说话。
她把手机揣进兜里,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蹲得太久了。
后院的老桂树在风中摇晃,一片叶子落在账本上,正好盖住了“倒闭”两个字。
两个小时后,苏挽棠坐在墨痕斋前厅的檀木案前。
放大镜压着打印出来的画轴局部图,她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影子。
“单丝罗纹。”她喃喃自语。
宋代的绢本是用单丝罗织成的,经纬线是“一上一下”的平纹,在放大镜下应该像被揉皱的月光。
可此刻,她盯着绢面的某处,视网膜突然泛起模糊的重影——那些本该交错的单丝之间,竟然浮起了几缕平行的细线,就像机械织机压出来的齿痕。
“这是……”她的手指颤抖着,放大镜“当”的一声掉在案上。
记忆突然涌上心头:十二岁那年,爷爷带她修复明代《百子图》,她偷偷用现代绢布补了一个角,被爷爷发现时,他举着放大镜说:“机器织的绢,经纬线走得太规矩,就像没了魂的人。”当时她凑过去看,视网膜上确实浮起过类似的纹路——是爷爷教她看了三年古绢后,眼睛自动记住的织纹图谱吗?
“苏小姐?”
门环响了三声。
苏挽棠猛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人站在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弯成了笑纹:“沈某来送画。”
沈墨卿。
苏挽棠的后颈涌起一股凉意。
她记得三个月前,墨玉斋的人堵在店门口,说爷爷当年欠了十万修复款,要拿店里的明代漆盒抵债。
最后是她跪下来,用微雕刀在漆盒暗纹里刻了一朵并蒂莲,才换得对方冷笑离开。
“沈老板亲自跑这一趟?”她站起身,袖中藏着爷爷留下的黄铜镇纸——那是一块汉代压胜钱,刻着“长乐未央”。
沈墨卿身后跟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肤色白得像新裱的画心。
他把檀木匣放在案上,掀开时带出一股沉水香。
苏挽棠凑近,看见展开的画轴:寒江、孤舟、蓑衣翁,题款“米芾”二字的墨色有些发僵,像冻住的蛇。
“听说苏小姐最近接了不少赝品?”沈墨卿的指尖抚过画轴边缘,金丝眼镜下滑了半寸,“年轻人总想着走捷径。”
苏挽棠垂眸轻笑,指尖在画轴背面轻轻一叩:“沈老板抬爱,我只负责修画,不辨别真伪。”
话音刚落,沈墨卿突然捏住画轴的右角,指节用力。
“咔”的一声轻响,画绢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里面粘合的痕迹——竟然是两截旧绢用热熔胶粘成的!
“哎呀,手滑了。”沈墨卿摊开手,眼里的笑意像淬了冰,“苏小姐修复的时候,可得仔细些。”
深夜十点,墨痕斋的修复室亮着冷白色的灯光。
苏挽棠把画芯浸在特制的去胶溶剂里,显微镜下,山石皴笔处的墨色正在溶解。
她屏住呼吸——宋代画家多用矿物颜料,松烟墨磨开后会有颗粒沉淀,就像落在水洼里的星星。
可此刻显微镜下的墨液,竟然泛着彩虹般的光泽,这是现代化学颜料才有的“色散纹”。
“喹吖啶酮。”她喃喃道。
这种红色颜料在20世纪50年代才问世,要是米芾能用,怕是要从襄阳城爬出来骂人了。
她转身去拿《苏家修复秘籍》,牛皮封面在灯下泛着温暖的光。
翻到米氏云山皴那页时,一张泛黄的纸笺从夹层里掉了出来——是半块玉佩,青玉质地,刻着缠绕的云纹,断口处有新鲜的磨损。
苏挽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天前在医院里,爷爷攥着秘籍的手突然收紧,她凑近时,看见老人眼底闪过一丝痛楚:“那半块……在墨……”话还没说完,监护仪就响了。
她把玉佩对着台灯,玉质里透出絮状的“饭糁”,这是汉代古玉特有的沁色。
这时,她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老赵吗?
等她冲出去,后院只有老桂树在风中摇晃,地上落着一片叶子,压着半枚玉佩残片——和她刚找到的那块,断口严丝合缝。
三天后的晌午,修复室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五十九分。
沈墨卿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瓶红酒,木塞己经拔了一半。
“苏小姐。”他把酒杯放在案上,“修复报告呢?”
苏挽棠举起X射线荧光仪,屏幕上跳动着“喹吖啶酮”的检测结果。
她盯着沈墨卿的眼睛:“这幅画,用了1950年以后才有的颜料。”
沈墨卿的笑纹僵在了脸上。
他突然抓起桌上的付款合同,“嘶啦”一声撕成两半。
碎纸片飘落一地时,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和苏挽棠藏在袖中的半块,纹路严丝合缝。
“苏小姐可知道,”他弯腰把玉佩压在秘籍上,“你爷爷当年为什么退出墨玉斋吗?”
窗外飘起了细雨,打湿了窗台上的青瓷片。
苏挽棠低下头,看见玉佩背面刻着一个“墨”字,和秘籍扉页爷爷的落款印记一模一样。
“叮——”
挂钟敲响了十二点。
苏挽棠抬起头,正好看见老赵从门外走过,手里攥着一个布包,露出半截青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