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冻土哀鸣
风,是可可西里唯一永恒的声音。
它从万年冰盖的棱线上滚落,裹挟着昆仑山脉骨髓里的寒气,掠过广袤无垠的荒原。
没有树木可以阻挡它,只有稀疏的、紧贴着冻土的耐寒草甸在它狂暴的撕扯下瑟瑟发抖,发出细碎而坚韧的呜咽。
天空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凝固的钴蓝,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琉璃穹顶,覆盖着这片被世人遗忘的“生命禁区”。
阳光刺眼地泼洒下来,在无边无际的雪原和的灰褐色冻土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却吝啬地不带来一丝暖意。
空气稀薄得如同刀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肺腑的冰冷和费力。
在这片凝固的、呼吸都仿佛会被冻结的苍白画卷上,唯一流动的生命线出现了。
藏羚羊。
起初只是遥远地平线上几个细微的、跳跃的金褐色斑点,如同神祇不经意撒落的几粒种子。
它们迅速汇聚、靠近,形成一片移动的、充满原始韵律的潮水。
成百上千只雌性藏羚羊,正进行着一年一度穿越无人区的伟大迁徙。
它们身披御寒的厚密绒毛,纤细而强健的西肢在深厚的积雪中奋力跋涉,每一次跃起落下都溅起细碎的冰晶。
弯刀般优雅的长角刺破寒冷的空气,头颅高昂,目光沉静,带着一种穿越了无数风雪的疲惫与坚定。
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大片大片的白色雾团,又被紧随其后的风瞬间扯碎、消散。
蹄子踏过冻土,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噗噗”声,混合着风掠过草茎的尖啸,是这片死寂高原上唯一的心跳。
它们沉默地奔跑着,向着遥远的、记忆中温暖的产羔地。
雪原在它们脚下延伸,冰川在远处闪烁着幽蓝的冷光,亘古的寂静是它们唯一的背景音。
极远处,一座被风蚀得如同嶙峋怪骨的雪丘顶端。
一支黝黑的、裹着厚厚霜雪的枪管,如同沉睡毒蛇的獠牙,微微探出了伪装层。
枪管后方,紧贴着一只眼睛。
眼珠的颜色是近乎岩石的深褐,布满了风霜刻下的细密纹路,此刻却凝固着一种比万年冻土更深沉的冰冷。
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下方那片奔腾的金褐色生命之潮。
没有愤怒,没有悲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无机的观察,如同山岩在凝视着流云。
那瞳孔的倒影里,除了藏羚羊群,还映着更远处,地平线上正在升腾翻滚的异样烟尘。
烟尘由远及近,迅速撕裂了雪原的宁静。
钢铁的咆哮压过了风声。庞大的车队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金属巨兽,带着不可一世的蛮横姿态,碾碎冰雪,闯入这片亘古的荒原。
打头的是几辆改装过的重型越野车,巨大的防撞杠上凝结着肮脏的冰凌,粗壮的轮胎卷起泥雪混合的污浊浪潮。
紧随其后的是一辆涂着灰绿色迷彩的装甲运兵车,履带式的底盘沉重地碾压过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再后面,是更多咆哮的越野车、装备着粗长天线的通讯车,以及一辆格外庞大、油罐形状的拖车——移动的油库。
车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风沙和冰雪留下的斑驳痕迹。
引擎的轰鸣是粗暴的宣言,肆无忌惮地撕碎了可可西里脆弱的平衡。
钢铁履带和巨型轮胎碾压之处,脆弱的草甸连同其下的冻土被无情地撕裂、翻卷,留下如同巨大伤疤般的车辙。
车队碾过一处低矮的雪坡,坡上几块不知名动物风化己久的惨白骨骸,在沉重的车轮下瞬间化为齑粉,发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碎裂声。
头车厚重的车门“哐当”一声推开。一只包裹在厚重防寒军靴里的大脚重重踏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坑。
一个如同铁塔般的男人钻了出来。他穿着臃肿的极地作战服,却依然能看出虬结肌肉的轮廓。
脸上覆盖着浓密的、夹杂着霜花的络腮胡,一只眼睛被一个冰冷的、泛着金属幽光的机械义眼取代,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则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的冻湖,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正是“屠夫”伊万。
寒风卷起他衣领上的皮毛,他却浑然不觉。他抬起那只冰冷的机械义眼,扫视着前方那片奔腾的藏羚羊群。
视野中,热成像模式自动开启,那一片移动的金褐色生命,在冰冷的电子视野里变成了跳跃的、代表生命热量的橙红色光斑,密密麻麻,如同铺满大地的、等待收割的麦穗。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在冰面上划开的一道裂痕。冰冷,坚硬。
他抬起带着厚实皮手套的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对着后方车队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饱含血腥意味的手势。
五指张开,猛地攥紧成拳!
命令无声,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穿透力。
刹那间,车队如同被唤醒的钢铁兽群。装甲运兵车顶部的舱盖“哗啦”一声滑开,一挺粗壮的PKM通用机枪被推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几辆越野车的天窗也同时打开,更多的枪口探出,有突击步枪,甚至还有一具榴弹发射器。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
“突突突突——!!!”
PKM通用机枪首先发出了撕裂布帛般的咆哮!沉闷而巨大的枪声在稀薄的高原空气中爆炸开来,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长长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灼热的弹壳如同金色的雨点,“叮叮当当”地抛洒在雪地上,瞬间又被新落的雪片覆盖。机枪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兴奋,身体随着武器的后坐力有节奏地抖动着。
枪声就是命令!
“哒哒哒哒——!”
“砰!砰!砰!”
“嗵!”
步枪的点射声、连发声、榴弹发射器的沉闷爆炸声……各种枪械的轰鸣瞬间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乐,疯狂地倾泻向那片毫无防备的藏羚羊群。
子弹如同死亡的冰雹,呼啸着钻入温热的躯体。
高速旋转的金属轻易地撕裂了厚实的皮毛、坚韧的肌肉、脆弱的骨骼。
鲜血,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鲜血,在苍白的雪地上骤然炸开,喷射出大团大团刺目惊心的猩红花朵。
平静被彻底撕碎。藏羚羊群瞬间炸开了锅!
惊惶的嘶鸣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
优雅的奔跑变成了绝望的、无头苍蝇般的冲撞。
前一刻还沉静如水的生灵,下一刻就在子弹的冲击下被狠狠掼倒在地,温热的身体在雪地上抽搐、翻滚,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有些被子弹打断了腿,徒劳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有些被榴弹爆炸的气浪高高掀起,又如同破布般重重摔落;更多的,则是被密集的弹幕瞬间夺走了生命,倒在奔跑的途中,眼中凝固着最后的惊恐。
浓烈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与硝烟味、柴油燃烧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金色的皮毛被染红、被撕裂,洁白的雪地被践踏、被污染,变成一片狼藉的屠宰场。
引擎的咆哮、枪械的嘶吼、濒死的哀鸣……
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疯狂地冲击着这片高原千年凝固的寂静。
伊万就站在头车旁,那只冰冷的机械义眼平静地扫视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死亡盛宴。
他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欣赏这钢铁与血肉碰撞的“效率”。
然后,他抬起手,用厚实的手套背面,随意地、仔细地擦拭了一下那只冰冷的机械义眼镜片上溅到的、一滴微小的、带着体温的血珠。
动作从容,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风,依旧在可可西里广袤的荒原上呼啸。
只是此刻,那永恒的风声里,似乎掺杂进了无数生灵绝望的哀鸣,以及钢铁巨兽贪婪的咆哮。
这片冻土,第一次发出了沉重而痛苦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