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纸嫁衣
1980年盛夏，蝉鸣在老槐树上撕扯着燥热的空气。我攥着皱巴巴的高考成绩单，灰溜溜地回到双罗村。村口枣树下，王阿婆枯瘦的手指捏着红纸，老花镜片后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剪刀翻飞，碎纸如雪，一件栩栩如生的纸嫁衣在她膝头渐显轮廓。
“娃娃，可听过双罗村的红嫁衣？”她冷不丁抬头，声音嘶哑，“穿了这嫁衣的姑娘，都没好下场。”我敷衍地笑笑，目光却被她剪刀上凝结的暗红污渍黏住——像干涸的血。她不由分说将冰凉的纸嫁衣塞进我手里，“收好，或许能保命。”寒意瞬间刺透掌心。
老宅蜷缩在村子最西头。木门斑驳，苔藓如墨，对联褪成惨白。推门，荒草疯长，腐烂的红灯笼骨架堆在角落，像被遗忘的骸骨。堂屋供桌上，一块蒙尘的红布罩着相框。指尖刚触到布角，阴风骤起！“啪嚓！”相框砸落在地，玻璃蛛网般碎裂。裂缝中，照片里的女子凤冠霞帔，眉眼细长，嘴角却勾着诡异的弧度——如同朱砂强行画出的笑。
夜，死寂。一阵若有若无的唢呐声，像冰冷的蛇，钻进耳膜。我猛地惊醒。推开吱呀的木窗，惨白的月光泼在村口石桥上。一队人影，无声地蠕动。清末服饰。佝偻的媒婆提着红灯笼，光晕摇曳，却照不亮她青灰的脸。八个轿夫抬着朱红大轿，脚步整齐划一，僵硬如提线木偶。湿漉漉的黑泥浆从鞋底渗出，在石板路上拖曳出黏腻的脚印。
花轿经过老宅，轿帘忽地掀开一角！半张脸！惨白的脂粉下，一双空洞的眼睛首勾勾地刺向我，朱红的嘴唇无声开合……寒意瞬间冻结血液！我踉跄后退，撞倒桌上的茶壶。刺耳的碎裂声炸响！再扑向窗口——石桥空荡，月光如水。只有那串湿漉漉的脚印，从石桥一路延伸，爬进我家院子，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油光。边缘，还粘着几缕腥臭的黑色水草。
第二天，揣着照片找到村口喂孙子的王阿婆。瓷碗“啪”地摔碎，粥水溅湿她的裤脚。“罗小莲！”她声音抖得不成调，老花镜滑落，“三十年前……许给邻村瘸子，脾气暴戾……成亲前夜，穿着红嫁衣……吊死在村口枣树上！”枯瘦的手指如铁钳抠住我手腕，“从那以后，每逢七月十五……迎亲队就来了。被盯上的人……”她猛地噤声，哆嗦着往我兜里塞了一把干枯的艾草，草叶上沾着细碎的白绒毛。
当夜。门窗紧闭，木杠死死抵住大门。阴森的唢呐声，却像活物，从每一道缝隙里钻进来，时远时近，缠绕耳际。心提到嗓子眼，我凑近门缝——月光下，一个红衣背影！乌黑的长发垂至脚踝，木梳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着。每梳一下，就有粘稠的黑液顺着发丝滴落，“嗒…嗒…”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污痕。
“帮我……系上……”声音湿冷，仿佛从深井底部幽幽传来。双脚像被钉死在地！她缓缓转过身——红嫁衣浸透暗褐血污，一根红绳深深勒进脖颈皮肉，露出森白的颈骨！枯槁的手伸向我的喉咙！千钧一发，口袋里的艾草猛地爆发出刺鼻的辛辣！红衣女子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嗤”地化作青烟消散。我在地，冷汗浸透后背。地上，静静躺着一块绣着并蒂莲的红帕子，新鲜的、甜腻的血腥味混合着廉价香粉，扑面而来。
必须找到答案。村东破庙。周阿婆蜷在角落，怀抱一个破旧的布娃娃，眼神涣散，反复呢喃：“不是我……不是我……”我蹲下轻唤。她浑浊的眼珠猛地定住，死死锁住我。
“当年……是我们撺掇她逃的。”周阿婆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小莲和邻村教书先生相好……私定终身……可她爹娘收了瘸子聘礼，又把她卖给镇上富商做小妾……约好子时村口，帮她逃……”指甲狠狠掐进我手背，“等我们到……只看见红嫁衣挂在枣树上……还有遗书……不愿当牲口卖……”她剧烈颤抖，怀里的布娃娃掉地，露出里面塞满的黄纸钱。
“她的尸体呢？”我追问。
“没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边的恐惧，“后来村里就死人……年轻姑娘……都穿着红嫁衣……脸上笑着……心甘情愿似的……有人说……小莲的魂困在阴阳间……要找替身……”
“嗒…嗒…”庙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周阿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把将布娃娃塞给我：“快藏！别出声！”我缩进供桌下，屏息。一双绣着金线的红鞋，踏着尘埃走了进来。鞋面沾着同样的腥臭水草。红鞋在破庙里缓缓踱步，最终停在供桌前。裙摆就在我眼前晃动，上面绣的牡丹花瓣诡异地微微颤抖。心跳如擂鼓！突然，裙摆一沉——她蹲了下来！一张惨白的脸，带着夸张裂开的嘴角，露出焦黑的牙齿，首首撞入我的视线：“找到你了……”
尖叫声冲出喉咙！手中的布娃娃“噗”地散架，一张泛黄的纸片飘落。上面是娟秀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字迹：“七月十五，子时，石桥，等你来娶我。”再抬头，庙里空无一人。周阿婆不见了。墙角，只留下半张烧焦的纸片，扭曲的“罗小莲”三字在焦痕中挣扎。
冲回家。堂屋供桌上，赫然多了一件红嫁衣！正是照片里罗小莲穿的那件！艳红如血，上面别着一张纸条，字迹与破庙纸片如出一辙：“穿上它，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窗外，唢呐声骤然逼近！这一次，清晰无比，夹杂着人群模糊的嬉笑喧闹，活脱脱一场真正的冥婚！
我颤抖着掏出王阿婆给的纸嫁衣——纸面不知何时，竟爬满了细密的血色纹路，在月光下幽幽散发着不祥的红光！急中生智，我将这诡异的纸嫁衣挂在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纸衣在夜风中猎猎狂舞，鼓荡着，像一个活生生穿着嫁衣的幽灵。
迎亲队伍果然停在了院外！媒婆举着灯笼走进来——竟是周阿婆！灯笼光映着她青灰凹陷的脸颊，深陷的眼窝。她看到树上飘舞的纸嫁衣，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度满意的、诡异的笑容，对着花轿躬身行礼。花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夹杂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多谢公子。”周阿婆转向我，声音平板无波，“小莲等这一刻，等了三十年。”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己如雾气般融入黑暗。唢呐再起，迎亲队伍调转方向，抬着那顶朱红大轿，沿着那串湿漉漉的脚印，缓缓走向村外那片无边的芦苇荡，最终被浓稠的夜色彻底吞没。
第二天，村里人发现我晕倒在荒芜的院子里，手里死死攥着半张烧焦的纸片。他们惊惶地议论，昨夜双罗村的上空，诡异飘过两顶红轿子，一顶往东，一顶往西，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从那以后，村里再没出现过那支阴森的迎亲队伍。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村外那片黑沉沉的芦苇荡深处，总会飘来若有若无的唢呐声，和一个女子轻柔又凄楚的啜泣：“终于……等到你了……”
多年后，我在泛黄的县志里找到一行冰冷的记载：“民国二十三年，双罗村女罗小莲，自缢于村口枣树，尸踪杳然。”王阿婆在那件事后不久就搬离了双罗村，据说带走了一箱未曾完成的纸嫁衣。而周阿婆，自那晚破庙一别，人间蒸发。有人言之凿凿，说在石桥下的淤泥里，发现了一只灌满黑泥的、绣着金线的红鞋。
如今，双罗村的月光，依然会让我想起那件在槐树上猎猎作响的纸嫁衣，想起照片上罗小莲那抹被朱砂勾出的、凝固的诡异笑容。或许，在某个我们无法窥见的幽冥角落，她终于穿上了那身期盼己久的嫁衣，嫁给了她魂牵梦萦的爱人。只是这圆满的代价，是三十年的怨戾，和以他人魂魄铺就的、通往黄泉的花轿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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