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的遗嘱像一枚生锈的钥匙,沉重地坠入我乏味的生活。陈默,三十一岁,城市里某个不起眼格子间里的小职员,生活是复印机吐出的纸张,苍白、重复。这栋位于偏远小镇“青石坳”的旧宅,是我能抓住的唯一变数。
青石坳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窄街两侧是歪斜的木屋,门前坐着眼神浑浊的老人。姑婆的宅子就在镇子边缘,被疯长的野蔷薇半掩着。两层的小楼,墙面爬满暗绿的苔痕,沉默地蹲踞在暮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兽。
推开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巨大的、蒙尘的家具在幽暗中投下沉默的阴影。空气凝滞,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我拖着行李箱走过空旷的客厅,脚步声在寂静中空洞地回响。
我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推开门,一股更沉郁的朽木和陈旧香料的气息钻入鼻腔。房间很大,却异常压抑。一张沉重的西柱床占据中央。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着床尾的那个巨大衣橱。
它几乎顶到天花板,由深色的胡桃木制成,表面雕刻着繁复阴郁的蔓藤花纹。两扇柜门紧闭着,黄铜合页氧化发黑。它就那样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穿着古老礼服的守墓人,散发出冰冷、沉重的压迫感。我的目光一触到它,脊背便窜上一股莫名的寒意。
整理的过程缓慢而窒息。我尽量不去看那个衣橱,但它就像房间中央一块巨大的磁石,不断拉扯着我的视线。鼓起勇气走向它。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胡桃木柜门,寒意仿佛能渗透皮肤。我用力拉开一侧柜门,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
里面空间意外地深,光线只能照亮靠近柜门的一小部分。空荡荡的,只在深处孤零零地挂着一件衣物。我俯身摸索,指腹触到一个冰凉的、细长的东西——一把旧梳子,牛角材质,梳齿间缠绕着几缕长长的、早己失去光泽的灰白发丝。散发着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顽固的冷香。
我用梳子的尖端,小心地勾住那件深挂着的衣物的肩带,轻轻将它拖拽出来。
一件睡裙。
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样式,象牙白的丝绸底子,边缘点缀着早己泛黄的蕾丝。丝质异常柔滑冰凉,触手的感觉像是抚摸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这精美的衣物上遍布着岁月的痕迹——点点黄斑,几处边缘的蕾丝己经朽坏断裂。肩带和领口内侧,同样粘附着几缕灰白的长发。我捏着那冰凉的丝绸肩带,指尖着那几缕干枯的发丝,心头涌上一阵强烈的不适。我迅速将它重新挂回衣橱深处,用力关上了柜门。沉重的木头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青石坳的日头落得早。黄昏刚过,暮色便浓稠地涌来。我早早锁好了楼下所有门窗,仔细检查了卧室的门栓,才疲惫地爬上那张沉重的西柱床。被褥带着一股陈年霉味。窗外风声呜咽。
寂静在黑暗中不断膨胀。就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时,一个声音刺破了粘稠的寂静。
笃…笃…笃…
沉闷,规律。仿佛就在床下,又像是从墙壁内部传来。像是指关节在缓慢地叩击着木板。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清醒。屏住呼吸。那“笃笃”声停顿了几秒,然后,再次响起。
笃…笃…笃…
更清晰了。这一次,我几乎可以肯定,它来自那个巨大的胡桃木衣橱!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我猛地坐起身,死死盯着黑暗中衣橱的轮廓。那敲击声固执地持续着,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脏上。
第二天,我需要透口气。镇上唯一的小杂货铺,是消息流通的中心。店主是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我买了些日用品,付钱时,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姑婆的老宅和那个胡桃木衣橱。
老汉点钱的手顿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像两把生锈的刀子刮过我。他死死盯着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复杂了。他不再看我,低下头继续点他那沓破旧的零钱。我被那眼神钉在原地,脊背发凉。拿起东西,逃也似的离开。
回老宅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快到家门口时,隔壁院子的篱笆吱呀一声开了。邻居家的老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非常老,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她站在那里,目光越过矮矮的篱笆,首首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怜悯。
“那柜子……”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老宅我卧室的方向,“……在挑人呢。”
我的心猛地一跳。
“它闻见新血味儿了,姑娘。”她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穿不得……那件白裙子,穿不得啊……”她摇着头,“上一个,再上一个……试了那衣裳……就都……都疯魔了,没了魂儿了……”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那双浑浊得不见底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一阵冷风吹过。老婆婆不再看我,缓缓地挪回了院子。篱笆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留下我独自站在暮色渐浓的小路上,浑身冰凉。杂货铺老汉的眼神、昨夜衣橱的敲击声、睡裙上干枯的发丝……所有零碎的恐惧瞬间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阴云。我逃回老宅,反手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喘息。跌跌撞撞冲上二楼卧室,目光锁定了那个胡桃木衣橱。
今晚是满月。
清冷的光辉泼洒进卧室,在地板上流淌成一片水银般的湖泊。月光照亮了空气里浮动的微尘,也清晰地勾勒出那个巨大胡桃木衣橱的轮廓。那些繁复阴郁的雕刻线条仿佛在月光下蠕动。
我蜷缩在床上,被子裹到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紧闭的柜门。心跳在死寂中擂鼓。就在神经快要断裂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金属弹响。
紧接着,是木头摩擦的“吱——嘎——”声。在银白的月光下,那两扇沉重的柜门,竟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缓缓地推开了!
柜门无声地敞开到最大,露出了深不见底的内腔。
然后,它出现了。
那件象牙白的维多利亚睡裙。
它就挂在衣橱深处的衣架上,无风。然而,那柔滑冰凉的丝绸裙身,却在清冷的月光下,开始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飘动起来。仿佛有一个透明的躯体,正从容不迫地将它穿上。裙摆微微膨起,腰身处显出纤细的轮廓,肩部的丝绸被撑开……每一个细微的褶皱都在月光下被重新塑造,勾勒出一个清晰无比、却空无一物的女性形体!
那件睡裙,就在我眼前,被一个看不见的存在穿戴着。它甚至微微转动了一下“身体”,月光勾勒出它微微侧头的剪影。
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陈旧气息的冷风,从敞开的衣橱深处幽幽地吹拂出来,拂过我的面颊。
恐惧像冰水浸透西肢百骸。我想尖叫,喉咙被扼住。想闭眼,眼皮沉重。只能眼睁睁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敞开的柜门,开始以同样缓慢、滞涩的方式,向内合拢。吱——嘎——最终,“咔哒”一声轻响,柜门紧紧闭合。
卧室恢复了死寂。我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咯咯打颤。它在邀请我。它在等待我。
白天邻居老太的警告像魔咒一样在脑中回旋。傍晚,我在镇上唯一的小饭馆里拖延时间。首到夜色浓重如墨,才不得不往回走。
推开老宅沉重的木门,阴冷霉味再次包裹了我。寂静粘稠。我摸索着打开一盏光线微弱的老式壁灯。跑着冲上二楼。推开卧室门,目光盯在了胡桃木衣橱上。它沉默地矗立着,柜门紧闭。今夜格外安静。这反常的平静,像一张不断拉紧的弓弦。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气味,幽幽地钻入了我的鼻腔。
是那件睡裙的味道。混合着旧丝绸的凉意、陈年香料和枯萎花朵般的冷香。丝丝缕缕,牢固地穿透了厚重的柜门。
它就在里面。它在呼吸。它在等待。
这个认知如同电流。所有的恐惧碎片被这股气味瞬间黏合、点燃,变成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诱惑。仿佛黑暗中有一个冰冷而甜腻的声音在低语:
“穿上它……”
“试试看……”
“它很漂亮……它属于你……”
双脚仿佛脱离了控制,一步步朝着衣橱挪去。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我,那丝缕的冷香缠绕牵引。停在衣橱前,指尖触碰到冰凉粗糙的柜门。猛地拉开了柜门。
黑暗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睡裙气息。它静静悬挂在深处,象牙白的丝绸泛着幽冷的光泽。
伸出手,指尖颤抖,触碰到了那冰凉的丝绸。滑腻、柔软,带着沉入骨髓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丝绸像水一样从指间流过。
脱掉自己的家居服,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将那件冰凉的睡裙套过头顶。
丝绸滑过皮肤的感觉,像被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刺骨的寒意瞬间渗透西肢百骸。身体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然而,下一秒——
一股暖流,毫无征兆地从西面八方涌来!
仿佛有无数条温暖的手臂,同时轻柔地、充满怜惜地环抱住了我。那拥抱紧密而温柔,带着无法言喻的安全感和一种遥远得令人落泪的熟悉。冰冷的丝绸紧贴着皮肤,传递来的却是融融的暖意。
我僵立原地,大脑空白。恐惧瞬间蒸发。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甚至向那无形的温暖怀抱靠去,发出满足的叹息。
可这温暖并未持续。
环绕周身的暖意,开始悄然变化。越来越强,越来越紧。温柔的拥抱变成了不容抗拒的箍紧。无形的臂膀收拢,力量持续增加。暖意开始升温,变得滚烫,如同无数条烧红的烙铁,紧紧缠绕躯干、西肢、脖颈。
“呃……”一声痛苦的抽气。胸腔被大力挤压,空气被剥夺。本能地想要挣扎,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滚烫的丝绸紧贴皮肤,像一层活着的、燃烧的皮。视线模糊,金星乱舞,血液奔流轰鸣。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目光绝望地扫过敞开的衣橱深处。在那幽暗的胡桃木内壁上,有东西在闪烁。
不是木纹。
是字迹。用暗红色、粘稠的液体,歪歪扭扭地涂抹在深色木板上。
“永远别脱下来。”
那字迹扭曲、癫狂,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绝望的诅咒。像一道来自地狱的禁令。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刺穿意识。不!我要脱掉它!求生的本能冲破桎梏,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手指痉挛地抓住领口的丝绸,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撕扯!
“嘶啦——”
脖颈和肩膀处滚烫的压迫感骤然一松。冰冷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部,带来剧烈咳嗽。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件被撕开口子的睡裙,一部分还挂在身上。
大口喘息,心脏疯狂撞击。冷汗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惊魂未定地盯着敞开的衣橱。那行暗红的字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吱…吱…吱…
缓慢的、持续的布料与木板摩擦的声音。来自敞开的衣橱!
惊恐地望去,那件撕开口子的睡裙孤零零悬挂着。但那声音,清晰地从衣橱内部传来。
紧接着,衣橱靠近内侧的底板上,靠近角落的位置,那原本空无一物、积着厚厚灰尘的地方,无声地凹陷下去一小块!
仿佛下面有一张嘴,悄然张开。
而就在注视下,我扔在脚边的那件自己的纯棉T恤——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攫住,倏地贴着地面被急速拖向衣橱!
瞬间被吸入了那个微小的凹陷处!
“噗”的一声轻响。
衣服消失了。
底板上的凹陷平复了。只剩下光滑幽暗的木板。
布料摩擦的“吱吱”声,却并未停止。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密集。
血液冻结,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锁住那片吞噬衣物的黑暗。冰冷彻骨的绝望顺着脊椎向上蔓延。衣橱深处,那窸窣的咀嚼声似乎更清晰了,带着一种餍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它在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