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边陲惊变引仙踪
云泽国边境的村子，没几个正经名字，外人统称“西洼村”。山雨欲来，低沉的铅云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秃山，也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心头。灰暗湿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股水田烂泥沤了一冬的陈腐气味。
周清玄紧了紧身上那件早己洗得发白、肘部磨损处细密地缀着补丁的麻布旧衫，丝丝寒意依旧顺着缝隙钻进骨头缝里。他坐在这间泥草低矮房屋唯一算得上透亮些的窗下破木桌前，指尖冻得微红，却稳稳捏着一卷竹简，上面是《论语》残篇。冬日昏暗的光线吃力地穿过窗棂上糊着的、早己泛黄发脆的麻纸，勉强照亮几行刻痕。窗外，寒风呼啸着穿过村子，夹着远处秃山卷来的砂砾尘土，刮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作响，像一群饿急了的野兽在用爪子挠门。
“哥，还看书呢？炭都快没了。”一个七八岁的瘦小丫头，穿着明显不合身、同样打满补丁的小袄，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缺口陶碗进来，里面是浑浊的凉水。这是小妹周萍，小脸冻得通红，嘴唇有些发青，眼睛里却满是担忧，“阿娘说，省着点……”
周清玄放下竹简，搓了搓冻僵的手，接过冰冷的碗：“看书心暖，不费炭。”他语气温和，声音却也有些低哑，那是冬日里难以摆脱的寒冷带来的紧涩。阿萍懂事得让他心头泛酸，小小年纪己经深谙贫寒滋味。窗棂猛地一颤，一阵更猛烈的冷风裹挟着尘土呛人地灌进来。清玄下意识抬头望向窗外天际，那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随时能砸下来，山雨欲来的沉闷压在胸口，让他呼吸也有些发滞。
一声凄厉变调的牛吼骤然撕裂了村口的凝滞空气！
那声音里的恐惧太过尖锐，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神经。紧接着，便是混乱的脚步、村民嘶哑惊恐的哭喊“天杀的！妖怪啊！”、“快跑！进林子！进林子！”…死亡的黑翼陡然展开，遮天蔽日。
村子上空，不知何时汇聚起一团翻滚的黑雾，其浓稠粘腻，带着浓重的腐臭味。黑雾的核心，是无数只双眼猩红如滴血残阳的乌鸦。它们发出刮骨挠心的“嘎——嘎——”尖叫，每一次厉鸣，都伴随着利箭破空般的俯冲！铁钩般的爪子精准地刺穿牲畜的背脊，撕开皮肉，拉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沟壑。被刺中的耕牛轰然倒地，血箭飚飞，随即被蜂拥而至的黑鸦贪婪覆盖、撕扯、吞噬，骨骼断裂的脆响令人头皮发麻。
一个躲闪不及的老妇肩头被黑鸦利爪掠过，几块碎布混着血肉被瞬间掀起，她惨叫着栽倒在地，黑鸦盘旋着落下。血，猩红刺眼，滴落在冰冷的黄土地上。
“萍儿！快进屋！闩死门！”周清玄猛地站起，厉声对吓傻的妹妹吼道，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顾不上阿萍带着哭腔的应声，他一把抄起门边倚着的一根粗糙沉重的硬木短棍——平日里劈柴用的家伙——转身冲向门外！
天地被绝望的灰黑和刺目的猩红撕裂。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毒蛇，钻入每个毛孔，瞬间将人的骨头冻透。呼喝、怒骂、女人孩子的哭喊、牲畜濒死的哀鸣……所有声音都被天空中“嘎——嘎——”的死亡尖啸重重踩在脚下。寒风似乎冻结了，只有浓郁的血腥和禽鸟羽毛的恶臭粘稠地弥漫开。
周清玄冲出自家摇摇欲坠的柴扉小院，迎面便是一张惨白的脸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清玄！救我爹……救救我爹啊！”邻居王阿牛脸上泪水和血污糊成一团，他的父亲倒在不远处的泥泞中，几头双眼赤红的黑鸦正疯狂地在他身上啄食撕扯！老父亲浑身是血，一条手臂软塌塌地扭曲着，露着森森白骨，他身体猛烈抽搐着，却连痛呼声都只化作含混的呜咽。
“叔！”周清玄肝胆俱裂，血液轰然冲向头顶，身体快过思索。他怒吼一声，那愤怒犹如实质的火焰在他血脉中炸开，滚烫到将骨髓都要点燃！体内深处某个遥远沉寂的东西仿佛被这烈火烧灼，猛地颤动了一下。
他冲了上去，毫无章法，只有一腔救人的孤勇！沉重的木棍携着全身力气狂猛地抡出，破风声尖锐刺耳。“噗！”结结实实砸中一只正要啄向老人眼眶的黑鸦！那畜生发出一声短促的凄鸣，翅膀怪异地扭曲着横飞出去，撞在土墙上。
但立刻，至少五六只嗜血猩红的眼睛同时锁定了周清玄这个“闯入者”。尖锐的利爪裹挟着劲风，毒蛇般从他肩头、后背、手臂狠狠掠过！布帛撕裂声清晰可闻，几道热辣滚烫的剧痛瞬间迸发。冷汗瞬间浸透他的后背，浓重的血腥味和禽鸟的腥臊混合，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踉跄一步，险些栽倒在地。
就是这一步踉跄，眼角余光瞥见斜刺里一只体型更大、羽翼闪烁着金属般冷光的凶悍黑鸦，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阿牛的后颈！阿牛只顾着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爹，对身后致命的突袭毫无察觉。
“阿牛！身后！”周清玄亡魂皆冒，脑子一片空白，只有要把人撞开的念头。“滚开！你这畜生！”他用尽平生之力嘶吼，几乎破音。那股瞬间汹涌奔流的炽烈意念，并非道门术法的澄澈清灵，而是饱含着目睹乡邻惨死、亲人将逝的极度惊怒，是誓要将眼前暴虐凶物碾碎成泥的磅礴意志！一种源于血脉深处，欲要守护苍生的沉甸悲悯！
“噗——嗡！”
随着这声嘶哑的狂吼，一道极其微弱、瞬息即灭，却又异常清晰地闪了一下，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波动以周清玄为中心，猛地扩散开！
肉眼几乎无法捕捉，但在那千分之一瞬里，那波动呈现一种奇异的矛盾交融——内里，是道家引动天地元气的纯粹清灵，边缘却缠绕着一种温煦坚定、属于人间伦常的暖意，恰如春日初晨穿透薄雾的阳光，一种…源自文心大道的浩然之气？两种格格不入的力量在他濒临绝境的意志催发下，竟奇异地强行糅合、迸发！
无声的冲击撞在偷袭阿牛的那头黑鸦身上！
“嘎…嘎…！！！”
怪鸦那必杀一击的迅猛扑击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柔韧却又无可撼动的墙上！它的叫声陡然拔高变调，充斥着一种前所未见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极致惊恐，仿佛目睹了某种天敌降世！它金属般的翎羽疯狂乍起，身体在空中剧颤，随即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失控地倒卷回去，狼狈不堪地撞入低矮的屋墙上，“啪”一声留下怪异的印痕。
与此同时，周清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由内而外地狠狠击中！眼前猛地一黑，视野瞬间被细碎飞舞的金星吞没。所有力气刹那被抽空，身体软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从掌心迸发，沿着手臂的经脉向上疾窜，首冲心脉，最后炸裂在脑海深处！剧痛排山倒海，他甚至来不及再吐出一个字，意识便被一片绝对的黑暗迅速吞没，人事不省地扑倒在冰寒刺骨、浸染着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鲜血的泥土之中。只有失去意识前，掌心那一点诡异得惊心动魄的灼痛，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高空罡风之上，云海翻涌如沸汤。
凌虚子一身玄青道袍纤尘不染，袍袖在强风中猎猎作响，却稳如磐石。他俯瞰下方西洼村蝼蚁般的挣扎，面目淡漠无情，神念如微不可察的清风扫过每一寸杀戮的土地。修仙问道百余载，生离死别，天地不仁，早己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丝毫波澜。
然而，就在那血与火的混乱画卷一角，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古怪的灵气波动猛地攫住了他的感知！那波动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足以让凌虚子千年古井般的道心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微澜。
浊世凡尘，岂有如此…矛盾的波动？
它内里那份纯澈清灵，正是正宗道法引动天地灵气的本源特质，不掺一丝杂质。可偏偏，这清灵的核心外围，竟隐隐缠绕、弥漫着一层…温煦而坚定的人世暖意？像春日溪流滋养万物，又似君子立于天地间，那一股昂然不可侵犯的气节——浩然之气？
道之清寂，儒之温理。水火不容的两极，怎会在一个凡俗少年身上，如此悖逆天地常理却又无比真实地…共存？甚至强行融合、震荡？！
凌虚子古井无波的眼中，倏地掠过一丝电光般的锐利惊诧，如同沉寂万年的寒潭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
凡胎俗骨，何来这等…不可思议的资质？
他悬停在云端的玄袍身影纹丝不动，神识再次凝练如针，朝着下方那个晕厥在血泥中的少年，精准刺探而下。那层原本纯粹、漠然无念的探查，此刻终于带上了一丝近乎于…贪婪探索的意味。
这微澜虽小，却己在命运的深潭里投下了巨石。一丝前所未有的牵缠悄无声息地系上了他的脚踝，冰冷肃杀的长生路上，似乎裂开了一条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异样的缝隙。下方，周清玄倒在泥泞中的身体无知无觉，唯有那只刚才爆发出诡异能量的手掌，掌心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星点微不可察的、似金又似青的奇异光痕，兀自滚烫，微微搏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