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弥漫的山林里,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顾长歌用树枝拨开垂落的藤蔓,枯叶在脚下发出声响。他刻意保持着与陆汐颜三步的距离,既不会远到显得疏离,又不会近到让她不适。
“师尊,前方有断崖,需绕行。”他侧身让出半步,余光却瞥见陆汐颜右手腕的黑纹又蔓延了几分。那些纹路像活物般蠕动着,在雪白肌肤上格外刺目。
陆汐颜将手缩回袖中,冷声道:“本座还没瞎。”
她脚步虚浮地越过他,衣摆扫过潮湿的苔藓时微微踉跄。
顾长歌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触到她肘部的瞬间收住。
“沙沙——”
右前方的灌木丛突然晃动。顾长歌闪电般掷出石块,一只灰兔应声倒地。兔尸撞在树干上发出闷响,惊起几只晨鸟。
陆汐颜挑眉:“你这是凡俗猎户的手段?”
“有效便是好手段。”顾长歌拎起兔子耳朵,指尖在喉间一划,温热的血便溅在枯叶上。
他回头望向她:“师尊可会剥皮?”
“本座修的是《寒月心经》,不是庖厨之术。”
“那弟子就献丑了。”
他单膝跪在溪边石上,太乙银针在指间翻出冷光。针尖挑开兔皮时精准得不像刀具,倒像在施展某种艺术。
陆汐颜抱臂旁观,忽然发现他剥皮的手法与丹霞峰处理灵药时如出一辙。
每道切口都是避开主要经络,最大限度保留皮囊的完整度。
“你何时学会的?”
顾长歌头也不抬,“弟子常去帮丹霞峰的师妹整理药草,看多了就会了。”
针尖挑断最后一根筋膜,整张兔皮完好剥落。
陆汐颜靠在树干上,看着他削木为签,串起兔肉架在火上。
顾长歌忽然开口:“弟子幼时,常与阿妹去后山猎兔。”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家人。
火堆噼啪作响,兔肉渐渐泛起金黄。油脂滴落,弥漫着肉的芬香。
火光让陆汐颜的眼神显得昏暗不明,“你妹妹……是什么模样?”
树枝在火中“噼啪”爆开,溅起一朵璀璨火星。顾长歌翻转烤肉的手突然顿了顿,眼底泛起涟漪般的温柔:“小妹总扎着两条歪歪扭扭的尾辫,长得一双令人怜爱的杏眼。平日里,那丫头最爱扯着我头发数落......”
山雀的啼鸣自远山飘来,恍惚与记忆里的童声交织成弦。那年隆冬,小丫头躲在麦垛后,把雪团子偷偷塞进他后颈,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麻雀。
他佯装恼怒去追,看那抹红棉袄在雪地里蹒跚......
顾长歌从贴身处摸出个泛白的平安结,穗尾线头还倔强地支棱着。
“她走那日,用攒了半年的彩线编了这个。说是送给天底下最好的阿哥......”
余烬飘落在颤抖的绳结上,像极了那年坟头迟迟不化的春雪。
陆汐颜盯着那粗糙的编织纹路。红线己经泛白,却洗得极干净,显然被精心保存多年。
她忽然想起云清瑶去年送顾长歌的生辰礼也是条剑穗,冰蚕丝掺了金线,华丽得刺眼。
“本座记得,你从不用剑。”
“嗯,所以收在匣子里。”
火光照亮他半边侧脸,忽明忽暗。
陆汐颜无意识着自己腕间的银铃,这对同心铃本该成双,可她从未见顾长歌佩戴过另一只。
“你......当年为何选我?”
顾长歌抬眸,恰见一片落叶停在她肩头。晨光为那缕发丝镀上金边,连带着冷冽的轮廓都柔和几分。
“那日宗门里,只有师尊的眼睛看我……像看着一个活人。”
而不是将死的蝼蚁。
陆汐颜喉间发紧。她当然记得,当初自己只是心生怜悯……
“肉好了。”
顾长歌递来烤得金黄的前腿,适时打断她的思绪。陆汐颜接过,小口咬了下,突然皱眉:“没盐。”
“荒郊野岭,师尊将就些。”
她嘴上嫌弃,却还是吃完了整只兔腿。顾长歌看着她优雅拭唇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
这位高高在上的峰主,此刻竟像个挑食的世家小姐。
“笑什么?”陆汐颜美眸瞪他。
“没什么。”顾长歌敛去笑意,“只是想起云师妹也总嫌膳堂的菜淡。”
提到云清瑶,陆汐颜神色微黯。那个总爱黏着顾长歌的小徒弟,此刻怕是哭成了泪人。
“会回去的。”她突然道。
顾长歌诧异地抬头。
陆汐颜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晨曦为她苍白的脸添了几分血色:“青尘宗有柳师兄坐镇,夏凝烟也不是省油的灯。至于云清瑶……”
她顿了顿,语气微妙地软了几分:“那丫头看着柔弱,骨子里却倔得很。”
就像当年她亲手从狼窝里抱出来的幼崽,明明站都站不稳,却敢对着化形大妖龇牙。
顾长歌心头微动。这是陆汐颜第一次用这般语气谈论弟子,像个……寻常的师长。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摘下了她发间一片落叶。
陆汐颜猛地僵住。
这个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看清他瞳孔里自己错愕的倒影。这个总是恭敬疏离的徒弟,何时有了这般胆量?
“弟子逾矩了。”顾长歌后退半步,将落叶碾碎在掌心。
枯叶的碎屑从指缝落下,像某种无言的隐喻。陆汐颜忽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顾长歌。”
晨风掠过,将她未说完的话碾碎在唇边。顾长歌却清晰地看见她眼底翻涌的暗潮。那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加黏腻、更加危险的情绪。
像深埋在冰层下的岩浆,悄无声息地沸腾了整整十年。
“师尊?”
陆汐颜的指尖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手。她凝视着他,仿佛要穿透那层温润如玉的表象,看清他骨血里蛰伏的究竟是什么。
良久,首到顾长歌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她才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