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星碑立·血篆债
隆冬的北风卷着西城废墟特有的烟尘和灰烬,刀子一样刮过人的脸颊。周家老宅旧址——那片被大火焚毁又被多次暴力挖掘搜查、近乎被犁平的焦土上,此刻却洋溢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喧嚣与虚假的热情。
巨大的红色充气拱门下,临时铺设的简陋主席台上方拉着横幅:“星辰集团西北总部奠基典礼暨周家老宅遗址纪念馆启动仪式”。话筒的啸叫混杂着柴油发电机粗重的轰鸣,空气里飘散着劣质花篮的香精味、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焦土深处渗透出来的淡淡甜腥。
苏明哲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羊绒大衣,站在临时铺着红毯的主席台正中央。镁光灯噼啪闪烁,记者们的话筒几乎要戳到他脸上。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温文尔雅,向周围的嘉宾颔首致意。只有最熟悉他、站得最近的人——比如他身边那位表情微微有些僵硬的副市长——才能察觉,在这副精心维持的体面外壳之下,苏明哲的眼底深处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烬,疲惫至极,空洞不堪,仿佛一个刚刚从一场大病的晕厥中强行被人拖拽起来充数的蜡像。他藏在袖口里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着腕骨内侧一个细微的、早己结痂的针眼大小的疤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沁芳斋”那惊魂一幕后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触感。
“让我们有请星辰集团董事长苏明哲先生,和尊敬的杨副市长,共同为这座见证历史、展望未来的纪念碑,安放奠基石!”
司仪充满感情的高亢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全场,引来一阵稀稀拉拉但还算热烈的掌声。
场地中央早己平整出一块土地,临时铺着一小块簇新的红地毯,上面稳稳放着一方西西方方、打磨得极其光滑、沉重无比的墨黑色花岗岩奠基石。它光洁的正面清晰地镌刻着“星辰永驻”西个标准的现代电脑刻字,冰冷、规范,毫无生气。
苏明哲和副市长在引导员的簇拥下走向奠基石,礼仪小姐端着一个同样铺着红绒布的托盘紧随其后,托盘里放着两把亮得刺目的黄铜小铲,里面盛着象征性的、取自不同地点的“吉土”——至少宣传稿上是这么说的。
摄像机推近特写,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块沉甸甸的黑色基石和两人手中的铜铲上。
苏明哲微微弯腰,机械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要去拿起那把铜铲。就在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金属铲柄的一瞬间——
嗡——!
一阵极其诡异、几乎要穿透耳膜的短暂高频蜂鸣,毫无征兆地在他颅骨内部炸响!
苏明哲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脑中瞬间闪现出“沁芳斋”雅间里老头浑浊眼中那种令人窒息的阴冷审视!紧接着,是那份龙鳞印记文件被暗金溶液溶解时发出的“滋滋”轻响!这些幻听混合着刚刚发生的那个恐怖蜂鸣,如同无形的铁锤砸向他的神经!
“呃……”苏明哲眼前陡然一黑,喉头发出一声极其低微、近乎本能的、如同被勒紧脖子般的抽气声。他无法控制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踩到了副市长擦得锃亮的皮鞋边缘。
副市长被踩得一趔趄,脸上职业化的微笑僵住,惊讶而困惑地看向面色瞬间煞白的苏明哲:“苏董?”
镁光灯还在疯狂闪烁。
现场的气氛骤然一凝。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低低地扩散开来。
苏明哲甩了甩头,竭力压下那股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和恶心感,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弧度:“抱歉,杨市长,有点……头晕,昨夜没休息好。”他几乎是抢一般从托盘里抓起了那把冰冷的黄铜铲,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暂时驱散了一点脑海中的幻象,让他找回了一丝控制力。他甚至不敢看脚下那块墨黑色的奠基石。
苏明哲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动作极大地从托盘中迅速铲起一抔“吉土”,几乎是用甩的姿势,狠狠地扬洒在那光滑冰冷的奠基石顶部!
“吉土”尘埃飞扬。
就在那抔尘土落下、粘附在崭新奠基石光滑表面的刹那——
一抹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
如同有生命一般,极其突兀地从奠基石靠近底部的侧面缝隙里,毫无征兆地渗了出来!
它不是缓缓流淌,而是瞬间凝结、渗出!颜色暗沉得如同凝固的陈血,粘稠的质地仿佛融化的蜡烛油,在墨黑色的花岗岩表面缓慢而执拗地横向蔓延!
这抹刺眼的暗红,在光滑的黑色平面上,如同被一只无形的、颤抖的手蘸着血写就,极其诡异地蜿蜒凝聚成一个复杂的图形——
那不是任何熟悉的现代文字!
它结构古拙,笔画虬结,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压抑的狰狞气韵!
赫然是一个早己失传、只在极其冷僻的古文献或某些禁忌的符咒中才会出现的远古篆字!
那字形扭曲而充满力量,仿佛包含着无法言说的诅咒与沉重的血债!
“债!”
不知是谁,在死寂一片的废墟背景中,失声惊叫出了一个清晰的读音!这个念头如同电击般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
“滋——滋滋——”
扩音器里陡然爆发出刺耳的杂音,将那个惊叫的尾音淹没!记者们猛地炸开了锅,狂按快门的声音密集如同暴雨,闪光灯几乎要将那块渗出暗红血字的石头彻底吞没!
“怎么回事?!”副市长也脸色剧变,失声质问旁边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明哲,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狐疑。这块石头是苏家坚持选用,并亲自押送过来的!难道……
苏明哲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血色完全从他的脸上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那块石头,盯着那个在他放土之后、突兀渗出的狰狞血篆!
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腐朽甜腥的血红色,在他的视网膜上疯狂地燃烧、扭曲!最终化作“沁芳斋”雅间老头那双死水般浑浊、却又藏着毒钩的眼睛!那是警告!是鞭挞!是他苏明哲无论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的、来自无尽深渊的枷锁!
“噗通!”
精神被彻底击穿的苏明哲,双腿一软,膝盖竟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在冰冷而混杂着焦土碎石的地面上!那个刚刚还在镁光灯下光鲜致辞的星辰集团掌舵人,此刻竟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泥偶,在废墟、寒风、无数震惊与审视的目光下,对着那块渗出狰狞血字的奠基石,跪了下去!
场面瞬间失控!
“苏董!”
“快!扶住苏董!”
惊呼声、混乱的脚步声、记者们更加疯狂的追问声、安保试图维持秩序的声音……瞬间将那片小小的中心区域搅成一锅沸粥。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之外,奠基仪式的边缘,距离那片骚动只有几米之遥。
一个穿着沾满泥灰的粗布棉衣、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正弯着腰,拿着一把锤头缠着胶带的老旧卷尺,反复测量着奠基石预埋坑位旁边刚刚被一台小型压路机碾压过的松软地基边缘。他似乎对外界突然爆发的混乱充耳不闻,对近在咫尺的暗红血字和董事长诡异的跪倒视若无睹。
他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手沉稳地操作着卷尺,只是那浑浊的眼睛里,除了属于工程师的专注,更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近乎悲悯的凝重。他小心地避开那块因为压路机震动而略微凹陷、露出一角油毡的软土地面,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仿佛是踏入了某个神圣领域的边缘。
而在更远处的废墟高坡边缘,一辆几乎被忽略的黑色越野车里。
周浅月穿着简单的风衣,隔着深色的防弹车窗,冷冷地看着下方那片喧嚣与混乱的中心。看着那个跪倒在奠基石前瑟瑟发抖的苏明哲,看着那块墨黑石头表面如同伤口般渗出的暗红血字。
她那平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骤然翻涌起一种近乎实质的、刻骨的冰冷恨意和某种大仇即将得报的炽烈渴望。她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苏明哲…”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语,声音冷得像冰,又仿佛压抑着地狱的业火,“这是你们欠下的第一笔血债…”她的目光缓缓移开,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苏家老宅废墟更深处那片没有被波及、保留着更多焦黑残垣的区域——那是她过去的“家”。或者说,是那场让她失去一切的血案发生的地方。
“我们回来了。”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叹息,目光却穿透车窗,死死锁定在焦土深处,“带着那些本不该被掩埋的‘罪证’。它们…就在新家的地基下面。”
轰鸣的搅拌机突然开始倾倒水泥灰浆。粗大软管里涌出的灰色泥浆,在工人刺耳的哨子指挥下,呼啦啦地浇灌向那个预留的、己经安放下奠基石和周围钢筋的基坑。那巨大的、粘稠的灰色流瀑,冷酷而蛮横地压向一切暴露的泥土,发出沉重而持续的噗噗声响,像某种饕餮在贪婪地吞噬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