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禾站在田埂上,望着那几株染了红蜘蛛的稻叶,眉头皱得紧紧的。
风从东南吹来,带着些许湿意。
她心中一沉——这虫子最喜温暖干燥,眼下虽有夜雨,可白日一晒,气温回升,正是它们滋生的好时机。
她转身朝阿梨招手:“去村里走一趟,把张伯、李寡妇都请过来,就说田里出事了。”
阿梨应声而去,脚步轻快,穿过晨雾中的村道,惊起几只在檐下打盹的麻雀。
不多时,人陆陆续续聚到了田边。
张伯拄着拐杖,喘着粗气赶了过来;李寡妇一边系围裙一边小跑,脸上还沾着灶灰;赵二娘却远远站着,冷眼旁观,嘴里嘀咕着:“又来了,前阵子才闹过一场,谁信你这劳什子?”
沈禾没理会她,只是蹲下身子,指着叶片背面那一片锈色斑痕说道:“这是红蜘蛛,藏在叶背吸食汁液,初期不易察觉,等发现时,整片田都废了。”
李寡妇凑近一看,脸色变了:“不是刚治过吗?怎地又冒出来了?”
“虫卵耐寒,遇暖即生。”沈禾语气平静,“若不早防,等它蔓延开来,整个村子都得遭殃。”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张伯率先开口:“那你说该咋办?老汉听你的。”
沈禾点头,起身拍拍衣角上的泥:“我回屋翻《农桑手札》,找出一个新方子,用苦楝皮、皂角粉加石灰调制杀虫剂,今晚就开始熬药,明早就给各家分发下去。”
有人低声嘟囔:“又要熬药?上次弄得满屋子苦味儿,连猪都不吃食了。”
沈禾听得真切,却不恼,只淡淡道:“药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要嫌味儿冲,我教你们怎么兑水稀释,既有效又不伤苗。”
一句话说得众人无言,李寡妇己连连点头:“行,听你的,咱家稻苗是你救回来的,咱信你。”
夜幕落下,村头沈家小院亮着灯。
阿梨守在灶前添柴,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苦楝皮混着皂角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
沈禾穿着粗布短袄,袖口卷到肘上,手里拿着木勺不停地搅动药汁。
窗外传来脚步声,张伯提着灯笼进来,手里拎着个小包袱。
“这是啥?”沈禾抬头问道。
“家里存了些陈石灰,给你拿来了。”张伯把包袱放在案上,搓着手说,“我寻思着,你一人忙不过来,明天我帮你送药到东头几户人家去。”
沈禾一怔,随即笑道:“谢谢您了。”
张伯摆摆手:“别谢我,我谢你还来不及。你是咱们村的福星,往后啊,多费心了。”
沈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搅拌锅中药汁。
火光映在她脸上,透着几分疲惫,也透着坚定。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便挑着两桶药汁出门,挨家挨户分发,并亲自示范如何喷洒。
赵二娘站在门口看着,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没说话。
但第三日清晨,她慌慌张张跑到沈禾门前,门都没敲就喊:“沈娘子!我家田……田里的叶子全黄了!”
沈禾打开门,只见赵二娘一脸焦急,额头上全是汗,脚上的鞋也没穿正。
她沉默片刻,道:“进来说吧。”
赵二娘咬牙跺脚:“我……我是真没办法了!你别笑话我!”
沈禾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进了屋,取出一小瓶深褐色的液体递给她:“这是浓缩后的药剂,兑十倍水,早晚各喷一次,三日后见成效。”
赵二娘接过瓶子,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沈禾点头:“药是死的,人是活的。种田靠的是用心,不是赌气。”
赵二娘低头走了,身影消失在晨曦中。
接下来几天,沈禾带着阿梨西处巡查,指导各家喷药、排水、通风。
第五日午后,阳光洒在田垄上,绿油油的稻苗随风摇曳,仿佛重生了一般。
李寡妇挎着篮子来到沈禾家门口,笑着往她怀里塞了几个鸡蛋:“这是我今早刚捡的,还有豆饼,你自己烤点吃。”
沈禾推辞不得,只得收下。
李寡妇拍着大腿感慨道:“还是沈娘子有本事,这虫灾说灭就灭了,比那些个郎中还灵。”
沈禾笑了笑,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稻田。
风吹过,带起一片沙沙声。
五日的奔忙,换来了五日的平静。
村东头那片稻田从枯黄转为青绿,叶片挺拔,稻穗初现,仿佛一场无声的宣告——虫害终于被压了下去。
村中几户人家纷纷送来谢礼:一篮鸡蛋、几个豆饼、两把新采的韭菜,甚至还有人送了一小罐腌好的咸菜。
虽是些寻常之物,却沉甸甸地堆在沈禾的案上,压住了她心头最后的一丝疲惫。
李寡妇拍着大腿感叹:“还是沈娘子有本事!我活这么大,见过不少种田的好手,可没一个像你这般心细如发、又敢动手干的!”她一边说,一边往沈禾怀里又塞了个热乎的豆饼,“你吃点,别光顾着阿梨。”
张伯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根竹竿敲打脚边的石块,难得露出笑意:“这丫头啊,比那些老农还懂土性。咱们这片地,她一眼就能看出哪儿肥、哪儿瘦,连风向都算得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若不是个女流,早该当上里正了。”
屋檐下,阿梨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这一幕,嘴角忍不住。
她知道,母亲的苦日子,终于熬出点头了。
而角落里,赵二娘低着头,坐得远远的。
她手里攥着空瓶子,脸上没了往日的尖酸刻薄,只剩下一抹难以掩饰的羞愧与复杂。
昨日还冷嘲热讽,今日却低声下气求药——她自己都觉得丢脸。
可那药,确实灵验;那人,也确实不计前嫌。
她咬了咬牙,终究什么都没说,起身默默走了。
夜话筹谋
天色渐暗,炊烟西起。
沈禾洗净了手上的泥土,坐在灶台边,锅里煮着稀粥,香气扑鼻。
李寡妇和张伯依旧没走,三人围坐在灶火旁,就着微弱的火光议事。
“眼下虫害是压住了,可秋收还远着呢。”沈禾翻开那本泛黄的《农桑手札》,翻到一页写着密密麻麻注解的纸页,指着其中一行字道:“古人云,‘丰年备荒’,咱们不能只想着眼前收成。”
她抬头看向两人,眼神坚定:“我琢磨着,趁着雨季还没完,得赶紧扩建储水池,修整田埂。万一七月大旱,或八月突降暴雨,咱们也能撑得住。”
张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前两天去后山看了看,那边有一处旧塘,填了几十年泥沙,如今浅得快见底了。若能挖深些,再引条渠过来,够供三五十亩田用了。”
李寡妇也插嘴道:“我家那口子还在的时候,就常说‘水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这事我愿出力,挑水、搬土我都行。”
沈禾微微一笑,心中踏实了几分。
这些人愿意跟着她干,不只是因为她治好了虫灾,更是因为她在一次次风雨中,用实际行动赢得了信任。
窗外蛙声阵阵,田野间弥漫着的气息。
远处的稻田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绿色,仿佛也在轻声诉说着希望。
而在村西头,王氏站在自家屋檐下,手中攥着一封密信,脸色阴沉。
她盯着沈禾家的方向良久,
但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沈禾,早己不是那个被夫家休弃、只能躲在娘家屋檐下的女人了。
她是田垄上的主心骨,是村民眼中的“沈娘子”。
她的烟火长,正在慢慢升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