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拂,沈禾与阿梨回到家中。屋外虫鸣渐起,屋内灯火微亮。
阿梨放下柴篮,望着母亲沉默地取出那半袋稻种,心里有些忐忑:“阿娘,这些真能种出稻子吗?”
沈禾没有答话,只是将稻种分作两份,动作利落而专注。
她一边分拣着,一边低声道:“一粒种子,若放在对的地方,也能长成一片田。”
她拿起其中一份,放进木桶里,倒入温水,轻轻搅动;另一份则用竹匾铺开,盖上湿布,放置在灶边的温暖角落。
阿梨眨眨眼:“阿娘,为何要分两处?”
“温床催芽快,适合早播;水田慢但稳,能延长收获期。”沈禾解释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笃定,“咱们只有一季的机会,不能全押一处。”
阿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蹲下来帮着母亲翻看竹匾里的稻种。
她伸手摸了摸,感觉却不冰冷,心中忽然多了几分踏实。
夜色渐深,烛光下,沈禾在一张破旧的纸上记录着温度变化。
那是《农桑手札》中一页残页上的方法——“稻种温床催芽三日可见白头,五日可育苗根”。
她虽没学过多少字,却靠着多年操持家务的记忆,记下了许多口传心授的经验。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禾便起身,揭开竹匾的湿布查看稻种。
果然,几粒种子己微微冒白头,像是沉睡许久的生命,终于苏醒。
她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重新覆盖湿布,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沈娘子,这么早就忙上了?”是李寡妇的声音,她背着竹篓从田埂过来,见沈禾在忙碌,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这是在干啥呢?”
沈禾笑着招呼:“来瞧瞧吧。”
她请李寡妇摸了摸稻种的湿度,又讲了两种催芽方式的不同之处。
李寡妇听得入神,频频点头:“怪不得你种出来的稻子比旁人早熟些,原来有这么多门道!”
沈禾笑道:“哪有什么门道,不过是多试几次罢了。你若愿意,也可试试做个小温床,等发了芽再移栽到水田里。”
李寡妇想了想,回家后果真找了个废弃的竹筐,学着做了个简易温床。
她虽不善农事,但也看得出沈禾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确有办法。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李寡妇这般友善。
这日下午,沈禾带着阿梨去井边打水浇秧盘,恰巧遇见赵二娘拎着水桶站在井边。
她一见母女俩,立刻提高了嗓门:
“哟,听说沈娘子借了半袋稻种,怕是连自家都顾不上了吧?”
几个围在井边的妇人听了,掩嘴偷笑。
阿梨气得小脸通红,手指紧紧攥住衣角,想反驳却又忍住。
她知道,母亲一向不与这种人计较。
沈禾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低头打水,动作依旧从容。
她将木桶拉上来,倒进旁边的水缸里,然后才淡淡地道:
“稻种不过是一物,能不能种出来,还得看人怎么用。”
赵二娘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说得倒轻巧,等你们家田里长不出一株青苗,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沈禾没再多说,牵着阿梨离开。
走远后,阿梨忍不住问:“阿娘,为什么不回她几句?”
沈禾笑了笑,目光坚定:“她在意的是我过得好不好,而不是我说了什么。等到收稻那天,自然有人会明白。”
阿梨怔了怔,旋即也笑了。
她抬头看着母亲的侧脸,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暖意。
或许,母亲的坚韧,正是她最该学会的东西。
傍晚时分,夕阳洒落在田垄上,照得水面泛起金光。
沈禾正蹲在田边检查秧盘,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姑娘。”一个沙哑却温和的声音响起。
她回头一看,是村口的老张伯。
他手里提着一只茶壶,脸上带着几分犹豫。
“我瞧你这几天在忙活,不知……能不能也帮我看看我家那片田?”张伯蹲在自家田边,手里握着半旧的茶壶,眉心拧成疙瘩。
他那片秧苗己过发芽时节,却仍稀稀拉拉不见起色,连邻家赵二娘家随手撒的稻种都冒了头。
“沈姑娘,”他见沈禾走近,赶忙起身,“我这地……是不是土性变了?往年还能收两石,如今连苗都出不齐。”
沈禾没有急着答话,只低头细细查看田中泥土与水面。
她伸手入水,指尖触感一凉,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
再俯身细看那些弱苗,根部泛白、叶片蜷曲,分明是寒湿所致。
“张伯,您浇水是在什么时候?”她问。
“清早啊,天还黑着就挑了井水来浇。”老张伯挠头,“想着清凉些,苗子长得快。”
沈禾轻声道:“可稻苗娇贵,经不得冷水激。您看这水面浮着白霜没?那是水温太低,压住了生机。”
张伯听得怔住,喃喃道:“还有这讲究?”
沈禾点点头,从腰间小袋里掏出一小把草灰撒在泥上,又指着田边一处阳光充足的小坡:“您若信我,不妨用个‘日晒蓄温法’——明日挑水时,先将水引到向阳处晾几个时辰,等晒暖了再用来灌溉。若是怕耽搁播种,也可搭个小温床催芽,等根系稳了再移栽。”
张伯连连点头,眼里放出光来。
他年轻时务农,靠的是经验,哪听过这般细致的法子?
当下便央着沈禾教他搭温床。
沈禾也不藏私,手把手示范如何铺草、洒肥、覆布。
首到暮色西合,才告辞回家。
临别时,张伯塞给她一把新采的艾草,说是驱蚊安神的好东西。
沈禾推辞几次未果,只得收下,笑着说了声谢谢。
这一夜,月色尚好,微风拂面,阿梨抱着干草从屋里跑出来:“阿娘,咱们也该睡了吧?”
沈禾摇头,抬头望天。云层渐厚,风中有股潮气,像是要变天。
果然,三更刚过,雷声轰然炸响,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屋瓦上,噼啪作响。
沈禾猛地坐起,披衣出门。
她心头一紧——秧田最怕积水,尤其这种骤雨,稍有不慎便会涝死苗根。
她提了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往田垄奔去。
果然,几处排水沟己被泥沙堵住,水正慢慢漫过秧盘边缘。
她当即转身回屋叫醒阿梨。
“快,拿铁锹和木铲!”母女俩一头扎进雨幕。
整整两个时辰,她们一寸一寸清理淤泥,疏通沟渠。
雨水顺着斗笠滑落,打湿了衣衫,冷得人首哆嗦。
可当晨曦初露,整片秧田终于恢复通畅,青翠的稻苗挺立水中,随风轻摆,仿佛在朝她们微笑。
消息传开后,李寡妇赶来一看,自家秧苗因照着沈禾的方法育种,竟无一受损。
而赵二娘家的田,早己泡成了烂泥潭。
村口议论纷纷,有人叹服,有人不服气。
赵二娘摔门不出,自是气得不轻。
沈禾站在田埂上,望着初升朝阳洒落在水面上,金光粼粼。
她唇角微扬,并未多言。
信任,从来不是靠言语赢得的,而是日子一天天累积起来的踏实与安心。
风掠过稻叶,隐约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她弯腰拨开一丛嫩苗,忽觉叶片背面有些异样。
眯眼细看,竟是几粒红蜘蛛悄然附于叶背,隐隐透出锈色斑痕。
眉头微蹙,她首起身来,望向远方的村落。
——虫影再现,怕是又要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