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初歇的深夜,我在老屋斑驳的木床上辗转难眠。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就银白的网,檐角垂落的艾草束被夜风撩拨,叶片相互,发出细碎的私语。那股熟悉的苦涩清香,裹着陈年旧事的气息,顺着窗缝、门缝,悄无声息地渗入屋内的每一寸角落。
煤油灯在堂屋中央明明灭灭,光晕在墙面摇曳,将祖母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她戴着那副断了腿、用红绳绑着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球紧贴镜片,布满沟壑的双手正灵巧地摆弄着粽叶。干枯的指尖蘸了蘸清水,粽叶便在掌心翻折出精巧的漏斗形状,糯米倾倒而下时簌簌作响,仿佛时光在此刻倒流,带我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囡囡醒啦?快来尝尝新包的碱水粽。”她抬头望向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两颊的老人斑在昏黄的灯光下忽隐忽现。竹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裹挟着浓郁的糯米香气扑面而来,氤氲间,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蹲在灶台边,眼巴巴等着粽子出锅的小女孩。
祖母将粽子轻轻放在蓝白相间的青花碗里,瓷碗边缘的冰裂纹路,如同岁月刻下的印记。她舀起一勺自家熬制的红糖浆,琥珀色的糖汁顺着粽叶优美的弧线缓缓流淌,在碗底汇聚成小小的甜池。我咬下一口,软糯的糯米在舌尖化开,熟悉的香甜中却夹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苦涩,像是混进了陈年旧事的余味,又似某种隐秘的叹息。
“明早要早起采艾草。”祖母用粗糙的袖口擦了擦手,煤油灯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灯芯的明灭而不断变幻形态,“今年的露水重,艾草沾了露水,挂门上才最辟邪。”我张了张嘴,想要告诉她,自己早己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安了家,离开这个小村庄己有整整二十个年头。可喉咙像是被一团浸湿的棉花堵住,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公鸡的打鸣声撕破了夜的寂静,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跟着祖母踏上了通往村后山岗的小路。露水浓重,每走一步,布鞋就被浸得更湿一分,裤脚也沾满了细碎的草屑。西周的草木还笼罩在薄雾之中,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躲在暗处低声交谈,又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在草丛间穿梭。
祖母突然停下脚步,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的声音低沉而颤抖:“别回头,不管听见什么。”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那是岁月沉淀的温热,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我们继续向前,脚步放得极轻。终于走到最高的山岗,整片的艾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月光下,叶片泛着青白的光泽,每一片叶子的背面都覆着细密的绒毛,仿佛大自然精心编织的绒毯。祖母弯腰采摘,动作比记忆中迟缓了许多,她的白发在风中飘散,宛如一团化不开的雾,与周围的晨雾渐渐融为一体。
“那年也是端午......”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板上反复摩擦,“你阿公去镇上卖粽子,再也没回来。后来有人说,在渡口看见他的草帽漂在水面上......”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这个故事,她从未向我提起过。在我的记忆里,阿公只是简单地“走了”,家人从未详细描述过他离开的原因,没想到背后竟藏着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
山风突然变得刺骨,艾草叶发出沙沙的悲鸣,仿佛也在为那段逝去的往事哀悼。我听见身后传来拖拽重物的声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越来越近。祖母猛地将我护在身后,她单薄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用力洒向身后的黑暗,声音坚定而决绝:“快走!别回头!”
我转身就跑,露水打湿的山路格外湿滑,每一步都充满了危险。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跑着跑着,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洞坠落下去。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年幼的我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粽子,嘴角沾满糖渍,开心地笑着;阿公戴着斗笠,背着装满粽子的竹篓,步伐坚定地朝镇上走去;还有祖母独自一人在灶台前烧火,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可那脸上的神情,却满是失落与哀伤。
“囡囡!”恍惚间,有人在急切地呼唤我。我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陌生。母亲红着眼眶坐在床边,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布满血丝的双眼满是担忧与心疼,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颤抖:“你终于醒了,在老家晕倒整整三天。”
我茫然地环顾西周,窗外阳光明媚,鸟鸣声清脆悦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枕边,指尖触到一片干枯的艾草叶,叶片背面细密的绒毛上,竟然还带着的露水,仿佛是从那个梦境中特意带来的信物,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后来我才知道,村后的山坡早就在二十年前修了水库,曾经长满艾草的山岗早己被淹没在水下,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但每个端午,当艾草的香气弥漫在大街小巷,我总会在睡梦中回到那个熟悉的小村庄,闻到那股独特的艾草香,听见祖母温柔的呼唤:“吃粽子喽,囡囡......”而那丝藏在粽子里的苦涩,也成了我心中永远无法忘却的乡愁,伴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浓郁。
从医院回到城市后,那片带着露水的艾草叶被我夹进了老旧的相册。每当夜幕降临,月光透过飘窗斜斜地洒在相册上,叶片边缘就会泛起一层幽微的青芒,恍若有生命般在玻璃膜下轻轻颤动。我开始频繁做同一个梦:在雾气弥漫的清晨,沿着被露水打湿的石板路走向后山,可每次即将触及摇曳的艾草时,总会被一阵急促的鸡啼惊醒。
入夏后的某个雨夜,我接到了堂弟的电话。听筒里混杂着暴雨砸在瓦片上的轰鸣,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姐,奶奶总说看见阿公在渡口晃悠,还说要把新包的粽子给他送去......"我握着手机的手骤然收紧,眼前浮现出梦里祖母布满皱纹的脸——原来这些年,她从未走出那个端午的清晨。
周末赶回老家时,老宅的门虚掩着。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潮湿的艾草味扑面而来。堂屋的八仙桌上堆满了包好的粽子,粽叶边缘己微微发黄,显然放置了些时日。祖母坐在藤椅上,正对着空气絮絮叨叨:"他最爱吃蜜枣粽,多放点糖,他牙口不好......"听见脚步声,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颤巍巍地举起个竹叶包:"囡囡回来得正好,给你阿公送粽子去。"
我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发现老人掌心布满被粽叶划破的伤痕,干涸的血痂混着糯米黏在纹路里。记忆突然翻涌,小时候每逢端午,祖母总会戴着顶褪色的蓝布帽,在灶台边一忙就是大半天。那时我总爱趴在桌边,看她用棉线将粽子捆得紧实,偶尔偷抓一把糯米塞进嘴里,换来她佯装生气的轻拍。
渡口的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水面泛着青灰色的光。祖母执意要亲自去,我只好搀扶着她走过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桥。浑浊的河水里,漂浮着几片泛黄的粽叶,随着波浪时隐时现。祖母突然挣脱我的手,踉跄着朝河边跑去,嘴里喊着:"老头子,等等我!"我冲过去抱住她,却在她衣兜里摸到个硬物——那是块刻着"平安"二字的老银锁,正是阿公当年赶集时给我买的生辰礼物。
当晚,我在阁楼的樟木箱底翻出一本布满霉斑的日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阿公戴着草帽站在渡船边,身后的帆布包鼓鼓囊囊,想必装满了粽子。日记里的字迹随着年份渐渐潦草:"端午又至,渡口不见归人""今日包了他最爱吃的豆沙粽,可惜......"最后一页的日期停在二十年前的端午,墨迹被水渍晕染,只能勉强辨认出"草帽""漩涡"几个字。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恍惚间,我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声响——粽叶翻折的窸窣,糯米倾倒的簌簌,还有那首祖母常哼的童谣。蹑手蹑脚走下楼,只见煤油灯的光晕里,祖母正对着空板凳摆放碗筷,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另一只碗沿:"多吃点,别饿着......"
突然,一阵穿堂风灌进屋子,煤油灯"噗"地熄灭。黑暗中,我感到有双温暖的手覆上我的头顶,那股熟悉的艾草香混着淡淡的烟草味萦绕在鼻尖。记忆深处的画面与现实重叠,年幼的我也曾在这样的夜晚,枕着祖母的膝盖,听她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看阿公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第二日清晨,雨停了。我陪着祖母在后院晾晒被淋湿的艾草,阳光透过叶片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老人突然指着远处的渡口,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囡囡看,你阿公来接我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晨雾中隐约有个戴着草帽的身影,正朝这边缓缓招手。
那年端午,我们在老宅的后山坡上,种下了整片的艾草。每当微风吹过,叶片相互的沙沙声,就像是阿公阿婆在耳边轻声絮语。而那个带着露水的艾草叶,依旧安静地躺在相册里,每当夜深人静,我仿佛还能听见祖母哼着童谣,看见阿公背着竹篓,走向洒满晨光的渡口。
后山新种的艾草在秋风中抽穗时,我在县城旧书店淘到一本民国县志。泛黄的纸页间,一段关于渡口的记载让我脊背发凉:"每逢端午水涨,必有人魂归故里,相传乃清末沉船事故冤魂作祟。"配图是张模糊的老照片,破败的渡船上,戴着斗笠的艄公正低头捆扎竹筏,那身靛蓝色粗布衫,与阿公走时穿的一模一样。
当晚,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月光下,堂弟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浸透河水的粽叶:"姐,奶奶...奶奶不见了!"我们举着手电筒冲向渡口,光束刺破浓稠的夜色,照见芦苇丛中漂浮的蓝布头巾——正是祖母今早戴的那条。
搜救队的探照灯扫过水面时,我注意到河中央泛起诡异的漩涡。恍惚间,我看见阿公戴着草帽站在渡船上,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而祖母正趿着拖鞋,一步一步走向那片幽暗的水域。"阿公!奶奶!"我挣脱堂弟的手,却在触碰到河水的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再次睁眼时,我置身于雾气弥漫的渡口。青石台阶上,年轻的阿公正在捆绑装满粽子的竹篓,祖母穿着碎花布衫,将热腾腾的粽子塞进他怀里:"路上饿了就吃,早些回来。"突然,水面掀起巨浪,渡船剧烈摇晃,阿公被卷入漩涡前,奋力抛回了那个刻着"平安"的银锁。
"原来那天,他是想把平安留给我..."泪水模糊了视线。这时,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囡囡,该回家了。"转身望去,祖母和阿公并肩站在艾草丛中,他们的衣角随风飘动,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阿公手中的竹篓里,粽子正冒着袅袅热气。
晨光刺破云层时,我在芦苇丛中醒来。手里紧紧攥着银锁,身旁散落着新鲜的艾草,叶片上的露水折射出七彩光芒。不远处,搜救队的呼喊声由远及近,而渡口的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初升的朝阳。
后来,我在老宅的地窖里发现了阿公的遗物。除了泛潮的账本,还有封未寄出的信:"等攒够钱,就带你们娘俩去城里..."信纸边角被反复,早己起毛。原来那个端午,他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却不料被汹涌的河水永远带走。
如今,每年端午,我都会带着家人回到老宅。堂弟学会了包粽子,手法像极了祖母;侄女儿会踮着脚把艾草挂在门楣,嘴里念叨着"端午安康"。当夜幕降临,我们围坐在院子里,吃着香甜的粽子,听老槐树上的蝉鸣。有时,微风拂过艾草,我仿佛又听见阿公的烟斗在砖墙上轻磕的声音,还有祖母哼着童谣,摇着蒲扇,哄我入睡的温柔。
那片后山的艾草,年年疯长。村里人说,每到端午清晨,能看见两缕青烟从艾草丛中升起,缠绕着飘向渡口的方向。而我知道,那是阿公和祖母,终于能在另一个世界,吃上团圆的端午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