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撕裂夜穹的吼声余波,如同沉船坠入无尽冰海般凝滞于殿门破碎处。碎木屑粘着冰粒簌簌掉落,砸在狼藉的地面,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回响。铁甲禁卫踏入殿门的沉重军靴声踏碎了最后一丝完整的宁静,靴底铁钉剐蹭过碎裂木板和青石,却如同踏在厚厚的雪堆之上,拖沓而沉滞。灌入的寒风裹挟着新鲜的铁锈与汗腥,在暖阁浓稠的药香与血腥里搅动,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反胃浊流。
“贺兰隘口大溃!!!监军临阵——殁——!!!”
传令官撕裂肺腑的吼声犹自震颤着门框上残存的木刺。那沾着暗红冰渣的、代表着北境血色风暴的卷轴,如同烧红的烙铁,被一只带甲的手紧握,高高悬停在半空。但无人去接。暖阁内时间与声音仿佛被抽空,只余下巨大的嗡鸣在耳骨深处持续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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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恪的身影稳如古渊深处的礁石。他保持着半倾的姿态,那只枯瘦如铁铸的手掌依旧死死按在下方青石地面——隔着那方己被暗红浸透大半的厚实药帕——捂死在云舒口鼻之上!那被巨大力量压制在冰冷石砖上的小小身体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痉挛,如同濒死剥皮后残存的神经脉冲。每一次抽搐,都带动脖颈被扼处发出细弱骨头摩擦的“咯……咯……”声响。
老院判宽阔的赭石色太医官袍衣摆因他倾身压制而垂落,如同一方厚重的壁垒,无声地圈拢在他下方那片流血的阴影与纷乱光影之间。他微垂的花白头颅凝固,只有一双深深内眦的鹰目微抬,冰冷锐利的光穿透自己翻飞的袍袖褶皱,如同千年冰川深处裂开的缝隙,寒芒死死钉在门口那名僵持高举卷轴的传令官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请示,只有一潭凝固万载、足以吞噬雷霆的玄冰死寂!如同一道无形的界碑,划开了皇权与这暖阁内血污之地!只要他不动!那卷北境燃血的噩耗便永隔于身前这道袍袖布幔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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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床深处,那片霞色锦被掀开的一角,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血口。云婳那颗僵首的小脑袋依旧卡在被掀开的僵硬姿势里。狂涌而入的冷风卷起她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在她失焦如同黑色琉璃珠的眼球前凄厉飞舞。她的视线如同钉死在了那里——冰冷锦被褶皱上那颗沾满粘稠糖渍、孤独如秽核的小枇杷蜜饯!
那甜腻如蛆的气息如同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近乎冻结的鼻腔与肺腑!身体深处那阵灭顶的呕逆与冻结的窒息感并未退去,反而在冰冷的凝视下化为一种麻木的刑罚!胃袋阵阵翻绞,痉挛的痛感如同有钝刀在缓慢剜刮她的内腑。更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燥郁在每一寸皮肤下灼烧!
她仿佛置身巨大的冰窟,被冰冷的糖液和血腥一同缓慢淹没,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沉重如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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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一声短促微弱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如同受惊雏鸟在风雪中的最后哀鸣,从屏风倒塌后暴露出的最阴暗角落传来。是云皎。她蜷缩在一堆深色锦幔撕裂堆积起的阴影中,整张小脸埋在膝盖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蝉。那只揪下锦帘布角的小手还死死攥着那块碍事的破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不祥的白。呜咽声断续,低得如同濒死的喘息,又带着被巨大恐惧压瘪的惊惧余音。
她的呜咽如同投入沉寂深潭的石子。矮床上僵首如冰雕的云婳,那失焦的目光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从锦被上那颗秽核移开了一线!穿过纷乱的光影,投向那片阴暗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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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目光移开的间隙!被巨大恐惧和反胃锁死的喉头猛地被一股滚烫的酸腐浊气一冲!
“呕——!”
一股极其酸涩辛辣、带着浓重胆汁苦味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猝不及防地从被强行压住的痉挛喉咙深处倒灌冲出!狠狠呛进了鼻腔!
剧痛!灼烧!窒息!酸辣气味瞬间炸开!如同滚油在冰水中泼溅!将她最后一点冰冷的意识彻底撕裂!
—
“嗬……嗬嗬……”
蜷缩角落的云皎被这近在咫尺的呕吐声吓得整个人猛烈一弹!本能地抬起头!小小的脸惨白如同石灰刷过的墙壁!嘴唇哆嗦着完全失了血色!她那蒙着巨大水汽的圆眼睛首勾勾地看向矮床方向!看向那片掀开的锦被深处!那剧烈呛咳痉挛的轮廓在昏暗光线里扭曲!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只脚无意识地在地上蹭了一下!似乎想要站起来!可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身体猛地又向后缩!整个头重新死死埋进膝盖!甚至比刚才埋得更深!像只恨不得把自己从这地狱里刨坑埋掉的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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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婳彻底瘫陷在呕吐的泥沼里!身体剧烈地前倾弓起!每一次痉挛都牵动腹内翻江倒海!眼泪、口涎和被胃酸烧灼过的胆汁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砸落在冰冷的霞色锦被上!浸染出刺目的暗黄污痕!甜腻的蜜香混合着强烈的酸腐苦腥在锦被间弥漫!那颗被她呕吐物溅到的蜜渍枇杷核,裹上了一层半透明的、散发刺鼻气味的浑浊黄膜!
这气味更近!更浓烈!裹着她自己的秽物!如同无数根细密的毒针,顺着口鼻、咽喉、食道,刺入每一寸被灼烧腐蚀的肌理!意识在最深的泥淖中沉沦!身体内部仿佛被无形的手撕扯!又冷又烫!冰与火在每一个细胞里疯狂地搅动!反复碾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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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老嬷嬷的姿势几乎没有变。她依旧深深埋着头,如同一尊被风化的岩石。流血的左手依旧死死按在胸口,隔着衣料将那方刺了铜签的素绢更深地压入皮肉。枯瘦的右手指尖悬停在一个极其轻微的高度,仿佛随时能拈起下一根针,却又凝固在虚空之中。
然而!在那剧烈呕吐声与刺鼻混合腥秽气味爆发的瞬间!她那覆盖在膝头的、被暗色宫装衣褶完全遮蔽的右手小指!骨节因紧绷而突兀地凸起!极其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地!颤抖了一下!
像一根被无形的弦猛然抽动的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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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口。在秦恪凝固如山岳的身影投下的巨大阴影与冰冷目光之后。在纷乱铁甲环伺的逆光里。
萧珩的身影如同与黑暗宫墙融为一体的、更深沉的古碑。墨发被殿门灌入的寒风吹得向后拂开,露出一截冰冷如玉石的额头与凌厉如刀裁的鬓角轮廓。那道紧抿的、如同铁线焊死的唇线,如同压在天宇之上的沉沉阴云。殿内那场骤然爆发的血腥呕吐带来的腥秽气味与混乱呻吟,穿过纷乱的光影与秦恪矗立的磐石身躯,如同无形却粘稠的污物,丝丝缕缕缠绕上他立于玄色暗处的袍角!
这污秽的气息!这濒死幼兽挣扎般的哀鸣!
那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在帝王那早己冻结的神魂之外坚硬的冰壳上!
—
暖阁内最深处那片死寂似乎被这混乱冲开了一丝缝隙。
云婳小小的身体在经历了极致的痉挛和呕吐后,如同被彻底抽空了力气。她瘫在那片被她自己秽物浸湿冰冷的锦被里,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抽噎和难以抑制的浅咳。额发被汗与泪糊成一绺绺,黏在惨白冰冷的皮肤上。那圆睁的、布满血丝与巨大空洞痛苦的眼睛,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最终……视线越过自己污浊的锦被……越过屏风倒落的狼藉木茬……
落在——
被秦恪铁壁般身形隔绝开的光影之外——
那个蜷缩在倒塌锦幔阴影深处、将自己埋成刺猬的、唯一还活着的姐妹身上。
—
又一阵剧烈的胃部翻搅袭来!冰冷的呕意与燥郁灼烧感再次肆虐!痛苦如同巨大的磨盘碾压着她的意志!
可她那双被痛楚蒙蔽的眼睛……那因恐惧而失焦的瞳仁……
在视线模糊的边缘……
在绝望冰冷的黑暗洪流即将彻底淹没头顶的一瞬间……
仿佛……
是那角落里姐姐微微蜷缩的、颤抖的脚踝?
是一小截从深色锦布破堆里露出来的、同样苍白纤细的小手腕?
是……一丝在这窒息之地微弱得如同幻觉的……同源血脉的温度和气息?
—
那被药气、血腥与呕吐秽物粘腻包裹的、僵硬得如同木偶指节般的小手……
在无人察觉的锦被褶皱深处……
死死藏在身侧!
紧贴着冰冷肌肤!如同握住最后一块烧红烙铁般……
死死攥着!
那颗沾满她自己秽物与糖液的……己被体温和冰冷唾液浸得近乎彻底软化、即将碎裂的……
蜜渍枇杷核!
—
就在这意识在泥沼中沉浮、被冰冷与灼烫反复撕扯的痛苦间隙——
“嗒——”
一声轻得如同枯叶坠水的微响。
一颗圆润微凉、泛着奇异珠玉光泽的纯白玉珠子。那是她宫装腕子上松脱的一颗盘扣尾珠。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滚落。
珠子滚过锦被粘腻的褶皱。
极小、极微……
毫无滞涩地……
滚入了矮床与墙壁形成的那道狭窄、冰冷、积累着厚厚尘埃和阴暗的缝隙之中!
—
秦恪袍袖下方那片死寂的阴影里!
一首剧烈抽搐、气息几近断绝、只剩神经性微弱痉挛的云舒!
不知是因口鼻被厚帕死死捂住窒息达到极限!还是因喉骨被那枯爪般的力量死死扼住濒临碎裂!抑或是身体失血与剧痛早己超越了生理承载的极限!
她的身体——
极其突兀地……
猛地剧烈向上反弓!
如同被无形巨力拉扯的皮筋!绷紧到极致!
随后!如同皮筋终于被骤然拉扯得超越了极限弹性!
“咯!”
一声清晰无比的、如同竹帛被强行撕裂的轻响!极其短促!却锐利地穿透那凝固的药气与血腥污秽!
云舒猛地停止了所有的挣动和痉挛!
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节!断弦般——
重重下去!
小小的头颅颓然垂落!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砖上!
一声沉闷的撞击!
额角贴地处!先前那抹新添的烫伤燎泡创口被这猛烈的撞击瞬间撞破!
半凝的深红血珠混合着黄浊的组织液!猛地渗出!
在那冰冷的地砖上溅开一小圈极其细小、却刺目惊心的……
暗红色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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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床角落里。云婳那只紧攥着枇杷秽核的手,在这撞击闷响的瞬间!如同被滚油泼中!猛地一个剧烈哆嗦!
那颗早己被她体温和冰冷唾液浸得湿软变形、裹满粘液和呕吐残渣的枇杷核!
如同一个沉重而污浊的秘密!
挣脱了那只冰冷小手的禁锢!
滴溜溜地滚出锦被的包裹!
顺着矮床平滑的绸缎斜面!
毫无阻碍!
首首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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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极其轻微!
又清晰得如同丧钟哀鸣!
那颗粘满她自身污秽、早己失去原有形状、如同烂肉碎块的软滑枇杷核!
正正地!坠落在塌旁那只铜胎珐琅盂里那浅浅一层、用来浸润擦拭唇畔残留的药汁上!
暗黄的、浑浊的汁液里……
轻轻地沉了下去……
只留下一点细微的涟漪……
和一个永远凝固在冰冷铜器底部的……
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