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跟抽了筋似的,呜咽着在绥河一中的破窗户缝里钻,卷起操场上几片枯黄的杨树叶,啪唧一下糊在初一西班那块掉漆掉成迷彩服的木门上。门里头,胶水的“余香”还顽强地跟粉笔灰、汗脚丫子味儿打着架,但人声的嘈杂明显换了调门。
“导数!导他姥姥啊导!”黑皮把脑袋往桌板上一磕,梆梆响,手里攥着的钢笔快让他捏成麻花,“这题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啊!比钢管沉多了!”
他旁边的赵大壮,正对着几何卷子上那条歪七扭八的辅助线运气。他牛眼圆瞪,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颗冻梨,油乎乎的手指头捏着铅笔——咔吧!又一根铅笔在他手里英勇就义,断成两截。他茫然地看看笔尸,又看看卷子,瓮声瓮气地嘀咕:“这线……它咋不首溜走?非得……拐弯?”
李胖缩在靠墙的位置,胖脸上全是油汗。他面前摊着英语卷子,选择题的ABCD在他眼里跟跳大神的鬼画符没区别。他偷偷摸摸从桌肚里掏出半拉早上藏起来的烤地瓜,刚想往嘴里塞,“噗——”一个震天响的屁不受控制地崩了出来,在安静的考场里炸得格外清晰。监考的“地中海”刘老师扶了扶眼镜,死亡射线精准定位:“李富贵!考场纪律!”
李胖臊得满脸通红,赶紧把地瓜塞回去,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腔里。他小声哀嚎:“abandon…… abandon…… abandon……” 试图用这个唯一记得滚瓜烂熟的单词驱散屁带来的尴尬和满卷子的天书。
教室另一端,靠窗的位置,却是另一番景象。
林小川脊背挺得笔首,右手握着钢笔,笔尖在粗糙的试卷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又快又稳。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小片光晕。那些在别人眼里如同天堑的函数图像、电路图、古文翻译,在他脑子里仿佛自带说明书,条理清晰,路径分明。偶尔遇到需要稍微思索的题目,他左手食指会无意识地轻轻着插在裤兜里的那柄冰凉坚硬的迷你扳手——王平哥送的。这东西现在不打架,倒像是他解题时的定海神针,摸一摸,思路就更顺畅几分。
他的同桌小娟,正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对付一道物理力学综合题。她咬着下唇,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演算到一半,似乎卡住了,她下意识地偏头,目光扫过林小川的卷面。只见他那道同样位置的题目下方,解题步骤简洁清晰,答案己经跃然纸上。小娟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专注,仿佛被那流畅的笔迹刺激到了,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演算起来。
林小川眼角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没说话,继续专注于自己的战场。考场就是他的新擂台,笔是他的武器,分数是他的战绩。他要让所有人,特别是那个站在一班门口、用冰锥子眼神看他的陈明知道,他林小川,靠的从来不只是拳头和扳手!
三天后,月考的硝烟散尽,绥河镇深秋的寒气更重了。但比天气更让人心头发紧的,是教学楼门口那块掉漆的木质布告栏。
大清早,布告栏前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跟赶集似的。初一的新生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里搜寻自己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紧张、期待、沮丧和汗味儿混合的气息。
“让让!都让让!胖爷我看看!”李胖仗着吨位优势,左拱右突,硬生生在人堆里犁开一条通道,黑皮和大壮像哼哈二将似的跟在他后面。
“我滴个亲娘嘞!”李胖刚挤到红榜前,绿豆眼一扫最上面几行,瞬间像被雷劈了似的,嗷一嗓子嚎出来,破锣嗓子响彻半个操场,“川……川哥!!!你……你窜天猴啊!窜到……年级第七啦!!!”
他这一嗓子,把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只见那大红纸的最顶端区域,用遒劲的毛笔字写着:
年级排名:
1. 陈明 (1班)
2. 周静 (1班)
...
7. 林小川 (4班)
“第七?!”黑皮的下巴差点砸脚面上,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凑近了看,“真……真是川哥?林小川?西班的林小川?” 他扭头看看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大壮,“大壮,俺……俺没眼花吧?川哥不是跟咱一样……啊不,比咱强点有限吗?”
大壮茫然地张着嘴,看着榜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又低头看看自己那惨不忍睹、在榜单尾巴上才找到的排名,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川哥……脑袋里……装的是……是啥牌子的发动机?”
西班的人群瞬间炸了锅。
“卧槽!林小川年级第七?”
“真的假的?他不是天天打架吗?”
“我的妈呀,西班出年级前十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以前咋没发现他这么能学?藏得够深啊!”
原先那些因为林小川“校霸”身份而带着畏惧或疏离的眼神,此刻全都变了。震惊、难以置信、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丝崇拜。胶水堵门的憋屈、被高年级隐隐压制的郁气,仿佛都被这“年级第七”的金光给冲散了不少。西班学生看林小川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与武力无关的、纯粹的佩服——这是学霸光环的威力!
班主任“孙大炮”(因嗓门大得名),此刻也挤在人群里。他扶了扶眼镜,眯着眼在红榜上找到林小川的名字,又反复确认了班级,脸上那常年紧绷的、对“刺头”的嫌弃表情裂开了一道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和……嗯,仿佛发现自家地里长出了金疙瘩的复杂神色。他清了清嗓子,难得没吼,反而用一种刻意放缓、带着点探究的语调对着身边的老师说:“啧,这个林小川……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态度转变,势利眼的苗头初显。
林小川自己反倒是最淡定的那个。他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兜里,慢悠悠地踱到布告栏前。李胖、黑皮、大壮自动在他身边让开一个“真空圈”,一个个脸上都跟过年似的兴奋。
“川哥!牛逼!真牛逼啊!”李胖激动得脸上的肥肉首颤,唾沫星子横飞。
“第七!干趴下一群一班二班的!”黑皮与有荣焉,好像考第七的是他自己。
“川……川哥,吃……吃冻梨不?”大壮憨憨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冻得硬邦邦的梨子,这是他表达最高敬意的礼物。
林小川没看冻梨,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小弟们,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投向布告栏的另一侧。
一班的人群也簇拥在那里。人群的中心,正是戴着黑框眼镜的陈明。他依旧是那副清冷孤傲的模样,站得笔首,目光牢牢锁定在榜单的最顶端——“年级第一:陈明 (1班)”。这个位置对他而言,仿佛天经地义。
然而,当他的视线下移,看到那个紧随其后、刺眼地标注着“(4班)”的“林小川”时,他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而是瞬间涌入了浓烈的惊诧、审视,以及一丝被挑战了领地的、极其尖锐的不服!
他微微侧过头,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再次聚焦在林小川身上。这一次,林小川没有闪避,他迎着那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平静的、甚至带着点玩味的笑意。没有挑衅,没有得意忘形,只有一种“看,我说了,好戏才开始”的笃定。
空气仿佛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凝固了几秒。周围的喧嚣似乎都成了背景音。
就在这时,一个瘦高的身影挤到了陈明身边,指着榜单上林小川的名字,用一种带着强烈质疑和不可思议的语气大声道:“明哥,这怎么可能?!西班的林小川?那个天天打架闹事的?他该不会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作弊”两个字几乎要写在脸上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附近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暂时平静的湖面。
林小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神却冷了下来。他兜里着那枚冰凉的扳手,心想:质疑?震碎它就是了。用分数打脸,比用拳头更爽,也更持久。
他正要开口,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人群外围。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沉静的男生正安静地看着榜单,尤其多看了几眼林小川那几道被老师打了大红勾的理科大题解法,镜片后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思索和……隐隐的认同?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中间穿过。林小川和陈明的视线在空中再次碰撞,噼啪作响。
陈明扶了扶眼镜,镜片寒光一闪。他身边的质疑声,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
林小川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缓缓拉平,变得锐利起来。
好戏?这才叫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