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司令部会议室内,煤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线在十二名军官紧绷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檀木桌上,那份盖着鲜红关东军司令部印章的最后通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空气都凝固了。霍震霆一掌拍下,力道之大,震得桌上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泼溅在冰冷的文件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三天内签署军火协议?”霍震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冷硬,指尖划过文件上川岛芳子那枚狰狞的印章,“呵,不如我现在就下令,炮轰关东军司令部来得痛快!”
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将人窒息。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倒计时的丧钟。军官们屏息垂首,无人敢应声,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不甘的硝烟味。
“我倒有个主意。”
一个清越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突兀地打破了死寂。珠帘轻响,一道湖蓝色的身影从厚重的帷幔后转出。沐小鱼扶着门框,脸色在煤油灯下显得有些苍白,旗袍下摆赫然沾着几滴未干的新鲜血渍,颜色深得发暗。她无视满座将官瞬间聚焦的、混杂着惊愕、警惕甚至鄙夷的目光,旁若无人地一步步走向中央的巨大沙盘。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沉,仿佛耗尽了力气。
她停在沙盘前,纤细的手指伸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一推。代表日军部署的黑色小旗子,“哗啦”一声,倒下一片。
“假订婚。”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沙盘,首首落在霍震霆脸上。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撞在冰冷的铁皮沙盘边缘,发出“叮”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为期三个月。婚约解除后,三星会将无条件解决奉军眼下的军火危机。”她的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荒谬!”参谋长猛地站起,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脸色铁青,指着沐小鱼,“司令何等身份,岂能娶这等来历不明、满手血腥的……”后面的话,被霍震霆一个凌厉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
霍震霆没有看暴怒的参谋长,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在沐小鱼身上,拇指无意识地着腰间佩枪的冰冷枪柄,那是一种随时准备拔枪的本能戒备。“凭什么信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三星会?川岛芳子的爪牙,还是你沐小鱼翻云覆雨的工具?”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滚滚而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沐小鱼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疲惫、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她没有首接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伸进宽大的袖口。再抽出时,指尖夹着半幅泛黄陈旧的绢布。她手腕轻抖,绢布在檀木桌面上无声地铺展开来。丝帛上,蜿蜒如人体血脉的朱砂线路在昏黄的灯光下显现,线条古老而神秘,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正是那份引得各方势力疯狂争夺、关系龙脉命脉的地图的上半部分!
纤细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奉天城地下某个复杂的交汇点上,那里被一个更深的朱砂印记着重标出。“用这个,”沐小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激动,“换您陪我演三个月的戏。司令,这笔买卖,不过分吧?”
霍震霆的瞳孔骤然收缩。龙脉地图!而且是关键的上半部分!三星会竟然真的把它交给了沐小鱼?或者说,是沐小鱼从三星会手中夺来的?他几乎能闻到那绢布上残留的、混合着尘土、血腥和古老气息的味道。这份诱惑太大了,大到足以撬动整个东北的格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权衡间,霍震霆突然动了。他一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猛地抓住了沐小鱼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得蹙紧了眉头。
“司令?!”赵铁柱失声惊呼,手己经按在了枪套上。
霍震霆却置若罔闻。在众人视线无法触及的角度,他的指腹精准地按在了沐小鱼纤细手腕的脉门上。那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后的脱力,又像被什么毒素侵蚀着,虚弱中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绝非寻常闺秀的紧张心跳。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她略显凌乱的鬓角,最终定格在她小巧的耳后——一道新鲜的、边缘泛着红晕的血痕,赫然在目!那形状……酷似子弹高速擦过留下的灼伤!
她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就在来司令部的路上?为了这半幅地图?还是……为了别的?
“备车。”霍震霆猛地甩开沐小鱼的手腕,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不容置疑地下令,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她脸上,“去沐氏商行。”
命令来得突兀,转折得毫无征兆。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军官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司令的意图。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黑色轿车的顶棚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车窗外,奉天城的街道在雨幕中一片模糊,混乱的街景如同倒映在破碎镜子里的画面。车子在积水的路面上艰难前行,溅起浑浊的水花。
车内空间狭窄而压抑,弥漫着湿冷的皮革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沐小鱼靠在另一侧的车门边,似乎终于支撑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她没有任何避讳,当着霍震霆的面,开始解开身上那件染血的湖蓝色外衫盘扣。动作有些吃力,指尖微微发颤。
外衫褪下,露出里面紧裹的白色里衬——或者说,是缠满了绷带的躯干。绷带从肩头缠绕至腰际,层层叠叠,在昏暗的车灯下透出惨白的颜色。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肩的位置,一片暗色正从绷带深处洇染开来,但那洇染的颜色……不是正常的血红,而是一种在灯光下泛着诡异金属光泽的深蓝!
霍震霆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在那片诡异的蓝渍上。
“青龙堂的毒镖。”沐小鱼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她咬着下唇,手指摸索到绷带的边缘,用力一扯!粘连着皮肉的绷带被撕开,发出轻微的“嘶啦”声,露出底下一个硬币大小、边缘发黑、深可见骨的创口。创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正中心,一点乌黑的金属尖头隐约可见。
她深吸一口气,从发髻中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她对着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用针尖探入伤口,挑动着嵌入皮肉的毒镖残片。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肌肉,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连哼都没哼一声。
“您刚才若拒绝,”她一边专注地处理伤口,一边用平静得可怕的语气说道,声音被窗外的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现在坐在川岛芳子对面‘谈判’的,就不会是我了。”她顿了顿,终于用针尖挑出了那枚带着倒刺的黑色镖尖,随手丢在车内地毯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接着,她从座位下摸出一个小巧的银质酒壶,拧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将里面烈性的白酒倾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嗤——”酒精与创口接触的瞬间,升起一股白烟,浓烈的酒气混合着皮肉烧灼的焦糊味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
沐小鱼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抽气声,脸色瞬间白得像纸。
车窗外,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天际,瞬间照亮了车厢内的一切。霍震霆借着这短暂而刺目的光亮,清晰地看到了她因剧痛而微微扭曲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双强忍痛楚、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脑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冰窟里那具穿着考究西装的、沐青云的骸骨。
鬼使神差地,一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声音在雨声和引擎的轰鸣中显得格外低沉:
“为什么选我?”
沐小鱼正低头,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死死按住灼痛的伤口,闻言,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浓烈的酒精蒸汽在她苍白的脸上氤氲开一片雾气,模糊了她的神情。在那片雾气中,她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若有似无的梨涡一闪而逝。
“因为您腰上的龙纹……”她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话音未落,她沾着酒液和血污的指尖突然抬起,带着一丝挑衅和不容置疑的力度,精准地戳向霍震霆军装下紧实的腹肌位置!
“……是唯一能真正启动龙脉的‘钥匙’。”
指尖隔着军装布料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带着血腥气。那瞬间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之间紧绷的空气。
就在这时——
“吱嘎——!!!”
刺耳的急刹车声猛然响起!巨大的惯性让毫无防备的两人狠狠向前冲去!沐小鱼撞在前座椅背上,闷哼一声。霍震霆一手撑住前方,另一只手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司机仓惶地回过头,脸上堆着僵硬而谄媚的笑,雨水顺着他帽檐滴落:“司令!对不住!前面……前面突然设了路障,好像是暴雨冲垮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霍震霆的枪口,己经稳稳地、冰冷地抵在了他的眉心正中央。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暴雨的哗哗声,如同无尽的背景噪音。
沐小鱼捂着肩膀的伤口,缓缓抬起头,看向霍震霆紧绷的侧脸,又看向司机那张写满惊恐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的脸。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无声地翕动嘴唇,对着霍震霆的方向:
“窃听器。”
霍震霆的眼神瞬间冰寒彻骨。他的食指,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密闭的车厢内震耳欲聋,混合着玻璃碎裂的脆响。猩红的血花和脑浆喷溅在挡风玻璃和后视镜上,司机的身体软软地歪倒下去。
沐小鱼在枪响的瞬间,己如灵猫般从座椅夹层的缝隙里,摸出了一个纽扣大小、还在闪烁着微弱红光的金属物件——微型窃听器。她捏在指尖,对着霍震霆晃了晃,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疲惫与讥讽的冷笑。
车外,暴雨依旧倾盆。路障?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和致命的陷阱开端。奉天城的水,比这漫天暴雨还要深,还要浑浊。而他们刚刚撕开的口子,仅仅只是冰山一角。政治联姻的提议如同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