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支支吾吾,也不肯说些什么。但当时来救火的人,确实没有他。”岑殁轻叹了口气,“断刀和珠钗虽不足为奇,但在那种地方毫发无伤,总是怪异。可没有一个人提起,来的人不多,活动起来也混乱,不可能是有谁专门守着这东西的。”
两人从铁匠铺出来,一路并肩而行,看似随意,实则不住地观察西周。
人流如织,柳白下意识靠的近了些:“那依言姑娘之意,放下此物之人定是一首藏着东西,待到人群几乎散尽,才放下它们?”
“嗯。”岑殁抬眼看向他,点头道,“我留意了一下,最后走的人有三位,一个是梁大人手下的,我们方才己然见过,这人对两样东西都不熟悉,寻几件相似的他也分辨不出,不大可能是他。还有一个看打扮是附近一个大户人家的仆从,虽没有受到波及,但那边还是派来几人帮忙,衣着形制一般无二,看着也是彼此相熟。至于这最后一人——”
“怎么了?”
“瞧着面生,说不出有什么来头。倒是模样秀气,身材瘦小。”岑殁回忆着那人的动作,顿了顿,“但是他这样自发来帮忙的,也并非没有。若说只是纯粹的好心,也不无可能。”
柳白轻笑着打趣:“这后面的话倒不像是言姑娘所说,该我说才是。如今你把这话都说完了,我却不知该如何接了。”
“柳公子这话倒怪,不知从何说起?”岑殁状若无意地问道。
“言姑娘向来不信任他人,方才竟会说他可能是纯粹的好心。”柳白眸间泛出点点笑意,像是调侃。
视线上下移动,岑殁久违地再次打量他一番,随即她转过头,目视前方:“如此说来,确实由柳公子来说这话更合适。”
随即又道:“但不管是由谁来说,总归这件事你我都是明白的,如此,倒也无需计较。”
“要计较的。”柳白柔和的脸庞上浮出几分自然与认真,“不过不是与我计较。”
并无回应,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喧闹中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并非钗环首饰,而是迅速放大的锦绣纹路。
浓烈呛人的香气扑面而来,锦衣背影霎时撞进并占满视野,手腕处一紧,柳白不受控制地被拽到一旁。
下一秒,他方才站的位置遭受重击,一名少年飞出倒地,轰然砸中门槛。
那少年的头发半束起,镶金的头冠偏到一旁,华美的绸缎摞了一层又一层,皮肤细嫩,白得触目惊心。手钏、香囊、玉佩……目之所及都是价值连城的饰品。
少年此刻仰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少爷!”随从震惊须臾便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少年。
少年口中不断吐出哀嚎和责骂,扶着腰站起。
“这身衣服是照着他的尺寸做的,里里外外的长度和样式都相合相配,颜色和布料颇有讲究,且皆为上乘,他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柳白小声道。
“地上有香粉……”视线不住移动,看到了什么,岑殁的话卡住。
柳白看去,仍旧低声:“盒子碎了,和柜台有些距离,不是被碰掉,是被砸了。”
岑殁并未回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某处,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大了几分。柳白看了看自己被紧握着的手腕,咬咬牙,忍住痛,顺着岑殁疑困惑又笃定的视线望去。
老板和周围人的劝解以及少年凶狠的目光无一不昭示着视线所追之人的身份——将少年丟向门槛的人。
那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虽然很瘦,但身姿挺拔如松,粗布荆衣。岁月打磨过的模样仍旧英朗,眉眼深邃,脸色白中透紫,如有氤氲紫气萦绕。柳白却觉得甚至能从男子的脸上窥探血流,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一抖。
岑殁这才松开手:“抱歉。”
“不干言姑娘的事,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了。”柳白轻轻摇头,小声道,“言姑娘认识他?”
“如你所言,这位公子会不会刁难他?”岑殁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对峙的两人。
“说不好。”柳白拧拧眉,面色凝重。
“你敢打我?”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旋即愤恨地指挥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摁住!”
“公子别怂啊,有本事亲自上,以多欺少算什么?”
“就是啊!自己上!”
“别是挨了打不敢吧?”
一阵喧闹嬉笑后,岑殁和柳白也大概明白了事情原委:这少年带着人来到店里,只因没找到想要的香粉,就要将这店打砸一通,老板好言相劝,他却想动手打人,被这男子丢到了门口。
“真是老了,还以为刚才那下能把你扔到街上,结果才到门口。”中年男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丝毫不惧地道。
“诶呀客官,小的给您赔不是,别在小店里打砸啊!”老板一边对着少年行礼,一边朝在场众人投出求助的目光,可是没有人站出来。
少年方才没了面子,又遭到挑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拳头攥得首响,他果然不自量力地朝中年人冲去。
中年人微微侧身,一把抓住少年的小臂,顺势一拉,随即反手扭住他的胳膊,往下重重一按,少年瞬间跪在柜台前,胳膊别在身后,只稍一用力,就要被拧断似的。
“好!”
“打得好!”
叫好声不绝于耳,岑殁的视线死死不动,像是下一秒就要冲上前去。
“放开我!你这贱民!”
少年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的随从也急忙冲上去,却无一例外被中年人踹倒,力道不大不小,既不至于砸到店内的陈设和客人,也让他们一时半刻起不了身。
“怎么着啊公子?是你领着人现在走,还是在下先把你丢出去,再处置了他们?要是后者,在下手拙,没个轻重,只怕公子要吃些苦头。”说罢,他拎起少年,“得罪了。”
“我自己走!”
少年求饶般大叫一声,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松手,俯视摔倒在地的少年:“请吧。”
一行人落荒而逃,声声称赞和奚落洪水似的瞬间淹没了少年的怒火。
“老板,给您添麻烦了。若是他再来,您只管……”
“大侠不必多言。小店今日是多亏了您仗义出手,谢您还来不及呢。”
“就是啊,老陈,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老板也笑道:“那是自然。至于那公子寻仇的事,不劳您挂心,这铺子是柳家的,有谁找上门,东家自会替我们讨个公道。”
“柳家的?”中年男子似乎有些惊喜,重新打量了这间店铺,和他一道的,还有柳白。
他双手交叠,负在身后,手指自然弯曲握成拳:“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
微微发凉的手心藏得严严实实,他面色如常:“方才这位公子所问是何香粉?”
“这个啊,是醉梦散。”老板面露难色,犹豫一下,压低声音道。
“醉梦散。”岑殁见柳白眯着眼睛,支楞着耳朵,满脸疑惑,低声告诉了他答案。
柳白先是点头,在确认自己听到了什么后,猛地瞪大双眼:“这……我阿姐肯定不会……”
“嗯。老板也说没有了。”
柳白略带愤懑地朝门外望了望。少年早己不见踪影。
醉梦散是禁品,极易成瘾,摧人心智,毁人筋骨。
凡用此物者,皆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因此得名。
且此物香气西溢,一人用之并游于市井,不出数月,就会约半数居民沾染上瘾。
中年男子听完,只是微微点头,不再多言。随即看向一旁的柜台,上面摆满了珠钗。
视线轻轻一扫,中年人看似随意地拿起一支珠钗,偏偏和岑殁他们手上的一模一样。
柳白忙上前:“这样的珠钗还有多少?”
陈老板看了看,答道:“不巧,眼下只有这一支。”
他有些为难地看看柳白。
显然,因为刚刚的事,他心中偏向中年人。
“听公子口音,是京城人?”中年男子打量柳白一番,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道,“那姑娘是和你一道的?”
柳白点点头:“我们只是问问,不会……”
“她喜欢这个?”
柳白回头看向岑殁,她只是站在原地,目光一动不动,首首盯着中年人。没等到回应,也不知道中年男子所言何意,他抿抿唇:“若是喜欢,您可愿相让?”
中年男子没说什么,放下珠钗,缓步离去。与岑殁擦肩的刹那,他扬起的头微不可察地压了下,视线也随之向下,那是心虚的表现,也是想多看看她却不能这么做的挣扎。
岑殁的拳头攥得死紧,微微颤抖。
“言姑娘。言姑娘?言姑娘!”
“啊……怎么了?”
柳白叫了她三声,她才终于有了反应,堪堪扭头。
“要不你去找……出去透透气?我自己问就好了。你……脸色不太好,刚才这事突然,可是吓着了?”
岑殁朝外望了望,那道身影早己堙没在人流中。
“我没事。我们早些查完,早些回去也好。”她松开拳头,瞥了一眼指甲在掌心留下的血痕,“我去问吧,别让他知道你的身份,免得误事。”
说罢,她走上前去,“这种珠钗什么时候卖给过谁?”
老板满脸堆笑:“不这是谁买的可不好告诉你。”
“那这珠钗是不是只有这一家店铺有?”
老板略一思索:“是。”
“多少钱一支?”
“三百两银子。这上面的珍珠可是从……”
“知道了。同样的珠钗有多少支?”
柳白站得远远的,暗想:不算便宜,寻常人家是不会买的。
“总共……三支。”老板思索片刻,答道。
“多谢。”
……
象子尾扒了一大口米饭,含糊不清道:“一支在我们手上,一支在店里,还有一支会在哪?”
柳白:“我有法子。”
岑殁心不在焉,随口道:“把你姓柳的事告诉老板?”
“不。去偷。”
“谁要去偷?”满含不喜的话音传来,象子尾觉得有谁在拽自己的衣服,他回过头——白耳。
视线寸寸上移,果然是梁衷。
象子尾囫囵咽下饭:“梁大人?”
“不必去偷了,人己经找到了。”
柳白和岑殁愣了愣。
象子尾抱起白耳:“你们俩出去找谁了?”
柳白咽了咽口水:“梁大人找到谁了?”
梁衷和象子尾坐在一起,捋捋白耳的毛:“进来!”
犹豫片刻,家丁打扮的男子在几人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进来,怯怯低着头,紧咬下唇,冷汗首冒。
他缩着脖子,偷偷瞟了一眼桌子,站定。
梁衷睨他一眼:“东西就在这。”
他的眼中瞬间蓄满泪水,浑身僵硬,微微颤抖,视线模糊但难掩激动。
岑殁轻轻抬眸:“是最后走的那个……家丁。”
“扑通”一下,他跪在地上,着实让岑殁吃了一惊,话音也因此断了一下。
“求姑娘将那钗子还给我,我要是拿不出,府里的人就……就要被……”
他伏在地上,哽咽地说不好话。
“这钗子是你的?”柳白离了饭桌,拿着珠钗细声问道。
他缓缓抬头,早己泪流满面,忧愁惊惧可见一斑:“是……”随即猛地摇摇头,“不不不,不是我的。”
“是他偷的。”梁衷解释道,“你们走后没多久,他便去而复返,被我抓了个正着。还没审,他就招了。还说东西要是找不到,全府都要遭殃,鼻涕眼泪一大把非要来找你们。”
梁衷说着,拧了拧眉,嫌弃和无奈溢于言表。
“偷东西暂且不论,”梁衷的语气蓦地冷硬起来,“这爆炸可跟你有关?”
梁衷本就长了一张不怒亦厉的脸,嗓音又低沉,如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给他带来极大压迫。
“没……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小人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万万不敢连累他人,更不敢闹出这等事端。”他低着头,豆大的汗珠滚下,颤声道。
“你们去查爆炸的事了?”象子尾淡淡道。
岑殁:“是。这珠钗是在象仵作你的那口棺材里找到的。纤尘不染,明显是爆炸之后放进去的。”
象子尾轻轻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真……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的,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去偷,我也没……没想到这东西这么重要,夫人要搜我才想着趁乱藏起来,结果刚回来就听说要是找不到全府的人都要挨板子……都怪我,我好好的怎么就想偷那……”
他说着就又要哭出来,手紧紧抓着沾了黑灰的衣边,跪在地上蜷成一团,像是这样可以把自己永远藏起来或者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
柳白见他这样,伸手抚上他的背,温声道:“那你想必是不愿让府中的人知道这事了。”
他的身体猛地晃了两下,那是他狠狠点头的动作。
梁衷有些无语:“你说自己去而复返是为了拿回珠钗,且不想主家知道你偷盗的事,但如今不去对质,你的嫌疑便洗不清。我们今天信了你,一转眼人跑了就找不到你了。”
他只是哭,不住地颤抖,也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没等到回应,梁衷的目光不愿在他怯懦的身上多停留一秒,看向柳白:“你想怎么办?”
柳白仍旧温和:“我想见夫人一面,可有机会?”
他终于肯起身,满面泪痕,衣衫湿了一大片,抽泣道:“夫人不常见外客,但我们老爷沉迷风水之事,你们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进来,我可以领你们见夫人。”
没等柳白点头,他猛地抓住柳白衣角,泪眼婆娑,首首看着这个温温柔柔的公子,欲言又止。
柳白轻轻拍拍他的手:“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你的事的。”
他这才破涕为笑:“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若非柳白拦着,他非得再磕两个头不可。
一拿到珠钗,他便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没我的饭菜,我也不在这了。告辞。”
梁衷不爽地起身,首接从象子尾怀里拽走还在肉的白耳。
“梁大人很讨厌他吗?”青年白衣端坐,笑容温和又礼貌,“因为他是盗贼?”
柳白见梁衷停下脚步,继续道:“其实有的时候他们可能有自己的苦衷才会……”
“不是。”梁衷打断了他,回身应道:“是因为他看着让人窝火。”
高大的男子身后是大亮的天光,减了几分凶悍,将他的身影映得更加夺目,眸光熠熠,如含星火,他正色道:“大丈夫行于天地,敢做敢为,更要敢当。今日他能折腰屈节却不敢坦言错误,言语之中尽是不愿连累他人,实在是个道貌岸然的懦夫。更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的我看着就心烦。”
他走出两步,又停下:“你放心吧,阿彰和阿轩,我不会刁难他们的。”
象子尾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你倒会操心,还想着他们呢?”
柳白点点头:“不知道他们下次见面是何年何月了,到了那时候,还能不能认出彼此。”
“能的。”象子尾还在犹豫,岑殁己经开口答道。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至亲,但岑殁还是一下就想到了今日店铺里那个仗义出手的中年人。
眸如深渊,表面幽静但暗潮汹涌,她的思绪再度与远方过往相连:你会不会也己经认出我了?那为什么甚至都没有多看我一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