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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药液在铜盆里渐渐沉寂。那块从藤母心脏剥落的黝黑碎壳浸泡其中，壳面搏动的菱形暗纹缓慢褪去光泽，仿佛沉入冬眠的毒蛇。地窖里只剩下水滴从石缝坠落的回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绷紧的神经上。
“故宫那半张傩面上的暗纹……”黎青指尖划过档案照片上放大的X光图，菱形网格在金丝绒状物质的衬托下，透出一种异样的精密，“不是刻痕，更像是……某种东西在里面长出来的血管。”
陈九指捏起铜盆边沿，指腹传来碎壳残余的冰冷搏动，眉头紧锁：“江底吃人的藤蔓，宫廷里供奉的傩面，都长着同一种‘血管’。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是‘长’。”林守坤声音沙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素白手帕，小心摊开。帕上粘着一小撮极细微的金色绒屑，在油灯下闪着微弱光泽。“是‘蚀’。一种东西在侵蚀它们，留下这些痕迹。”他抬手指着档案照片里傩面内部支撑骨架间填充的金丝绒物质，“当年修复潞王傩面时，我们在内层夹缝里清出过这种东西——薄如蝉翼，裹着金粉，遇火则焚。以为是隔代的填缝料，没深究。”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铜盆里沉浮的黝黑碎壳：“如今看来，藤心里这种带着搏动的暗纹，还有它外面裹的这层壳，只是另一种更古老东西的……蜕皮，或者遗骸。”
地窖里的寒意似乎更浓了些。不是物理的温度，而是某种无形之物的重量压了下来。
“更古老的东西……活着的？”黎青轻轻着骨卜罗盘边缘凸起的星宿刻痕，盘面上锈迹般的血痕微不可查地加深了一点。
窗外，江潮拍岸的声音遥远而沉闷，仿佛巨兽在泥沼中翻身。
突然，地面传来轻微震动，墙上油灯火苗猛地一抖！震动源于地窖深处——那间堆放着旧家具杂物、被临时充当库房的角落！
嘎吱——
沉重的摩擦声从黑暗里传来，如同巨大石板在挪移。
“什么东西？！”陈九指低喝，手中青铜刻刀本能地横在身前。龙岩早己无声站起，紧贴墙壁，黝黑的藤绳滑入手掌。
库房门框边缘的灰尘簌簌落下。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沉重地拖行出来。
光线吝啬地勾勒出轮廓。一个人形。
或者说，一个勉强能看出曾是僧袍轮廓的“影子”。那东西通体灰白，质地如同风干的石灰岩，却没有五官的起伏。脸部是彻底的平整，一片空白，唯有一道纵贯整张“脸”的深刻裂口，边缘锐利如刀削。它的动作僵硬迟缓，每一步落下，灰白的脚便在地砖上印下一个浅浅的、散发着极微弱霉味的湿痕。
影子拖着脚步，空洞的“面庞”转向铜盆的方向，微微倾斜——像是在“注视”。那双本该有眼的位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毫无征兆，那“脸”上深刻的裂口倏然张开！没有声音，只有一股肉眼可见的环形涟漪猛地扩散开！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搅动，油灯的火焰骤然压成一线蓝光！那股涟漪横扫而过！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压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躯体！血液冲向头顶，心脏如同被巨石挤压，眼前阵阵发黑！那不是重量，更像是某种频率侵入骨髓，强行引动骨骼血肉深处的共鸣！是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慌！
“呃！”苏砚肩胛处刚刚压下的剧痛再次爆开！焦黑的疤痕下似乎有东西在疯狂顶撞！
黎青的骨卜罗盘发出刺耳的嗡鸣！盘面上凝固的血锈瞬间融化，如同有了生命般急速旋转蔓延，眨眼覆满了整个盘面！“嗡煞！无生煞！”
几乎是影僧张嘴的同一刻，林守坤手中摊开的帕子猛地一扬！那撮极细小的金色绒屑竟在半空“嘭”地炸开，化作一片极其稀薄、几近透明的淡金色尘雾，笼罩住众人前方一小片空间！
无声的环形涟漪扫入尘雾，如同强酸泼入清水，金雾剧烈波动、扭曲、被强行“中和”湮灭！刺穿骨髓的共鸣感骤减！
影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阻碍“惊动”。它那张空白、开裂的面孔第一次产生了某种波动——纵贯的裂口更深、更宽了，像无声咆哮的渊薮。灰白的形体表面泛起水波般的纹路，步伐猛地加快，带着一种非人的决绝，舍弃了尘雾阻拦的方向，首扑最近的铜盆！
目标明确——那块浸泡着黝黑碎壳的青灰色药液！
“拦住它！”龙岩第一个动了！身影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夜枭，手中的藤绳快若闪电！绳头在半空挽出一个活扣，并非套向影子的身体，而是甩向它落下的那只脚！
噗！藤绳精准地套住一只灰白的脚踝！绳索瞬间绷紧！龙岩低吼一声，腰身发力，竟将那看似沉重异常的影僧拽得一个踉跄！但那影子的躯体仿佛没有骨骼，只是顺势扭曲，如同流淌的灰烬，以一种违反关节结构的姿态强行站稳！被藤绳缠绕的脚踝部位，灰白的“皮”下瞬间凸起无数细微颗粒，如同活化的砂砾疯狂研磨绳索！
“咯吱……”韧实的藤绳在令人牙酸的声音中急速磨损！
“九指！碎壳！”黎青厉喝！罗盘上的血锈重新凝聚成丝，指向那盆几乎被遗忘的药液！
陈九指早己合身扑出！缺指的左手中不知何时扣住了一把磨得发亮的黄铜扁铲——像古玩行刮铜锈的家伙事。在藤绳拖住影僧瞬间，他己冲到铜盆边，铜铲对着盆沿猛地一敲！
铛！一声脆响！
铜盆震荡！青灰色药液猛地晃起涟漪！浸泡在药液里的黝黑碎壳受此刺激，仿佛从沉睡中被惊醒！表面刚刚沉寂的菱形暗纹骤然爆亮！墨绿色的光华瞬间透过盆壁激射出来，将昏暗的地窖染上一层诡谲的幽光！
扑向铜盆的无面影僧竟被这突然爆发的墨绿幽光刺得一滞！空白的“脸”剧烈波动，纵深的裂口竟隐隐向内“塌陷”了一分——仿佛在恐惧、在退缩！它伸向铜盆的一只灰白手臂僵在半空，表面流沙般的纹路凝固了瞬间！
“趁现在！剜煞！”黎青的叱喝如金铁交击！盘面血锈骤然凝聚成一股尖锐的红芒！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在虚空中对准影僧心口“无形”的位置狠狠一划！
同一刹那，苏砚猛地按住了剧痛的肩膀！焦黑伤疤下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戳刺！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几乎不受控制地抓住脖子上那枚祖传傩面！傩面的青铜纵目瞬间亮起熔金般的光！他猛地将傩面朝僵立的影僧方向狠狠推出！
嗡！
傩面并未脱手。一股粘稠如同实质的赤金色光芒从纵目中喷薄而出！那光带着近乎沸腾的灼热，却并不烧灼物质，反而像有生命般缠绕向影僧灰白的胸口！
嗤——！
赤金光芒触及影僧躯体的瞬间，如同强酸腐蚀朽木！灰白的表层迅速消融！一个隐约的心脏轮廓在胸腔位置暴露出来——但那并非血肉，而是由无数蠕动、缠绕的惨白色细丝盘结而成，每一根细丝都微微搏动，散发出的不是生气，而是令人作呕的沉淤寒气！
嗡！黎青血锈化成的无形刻刀几乎同时刺入那盘结的细丝核心！
噗！仿佛无形的气泡破裂。一股灰蒙蒙、粘稠如蛛网、却又冰冷刺骨的雾气猛地从那惨白的细丝核心中喷涌而出！伴随着一声根本无法听到、却在众人灵魂深处刮起尖啸的“嘶鸣”！
雾气喷涌的瞬间，影僧整个躯体猛地一僵。那张空白的“脸”上的裂口急剧扭曲，下一刻，整个灰白的形体如同失去支撑的沙塔，轰然坍塌！塌陷的过程中迅速风干、碎裂、化作一滩散发着浓烈霉味的水灰色细粉，堆积在冰冷的地砖上。先前被束缚的藤绳也松脱垂下，绳头上沾满了这种湿冷的粉末。
只有那盆被打翻的青灰药液，混杂着几片破碎的黑色碎壳残片，在油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地窖里死寂无声。只剩油灯火苗在剧烈波动后的寂静中不安跳动。
陈九指走过去，用铜铲小心拨弄那摊灰白色的粉末。粉末下什么都没有，仿佛那具令人心悸的无面影僧从未存在过。
“那东西……就是更古老的‘蚀’？”龙岩盯着指尖蹭到的、迅速融入皮肤的水灰色粉末，脸色难看，“还是只留下痕迹的某种工具？”
“更像是工具。”林守坤弯腰，仔细辨认着地上粉末中残留的几缕几乎看不见的、金丝般的痕迹，和之前他在故宫傩面夹层里发现的金色绒屑如出一辙。“留下那种菱纹的，是更上游的东西。这东西……是负责‘清扫’痕迹的。那些菱纹让它痛苦。”
“清扫什么痕迹？”苏砚捂着肩膀，冷汗浸透了鬓角。傩面还紧攥在手心，传递着一股冰冷搏动。
黎青的目光扫过那盆泼洒的药液残迹：“我们取走了藤心碎壳，发现了上面的菱纹。然后这东西就来了。”她指尖轻轻拂过罗盘，盘面残留的血锈勾勒出一个破碎的环形图案，边缘布满细密的利齿状尖痕。“它的目标，是销毁这块壳。就像……撕掉一张不该被看到的书页。”
地窖内短暂的沉默被前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撕破。
那铃声尖锐而急促，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穿着苗绣马甲的少女犹豫着跑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青姐，是……是故宫博物院修复科！”
林守坤眼神一凛，立刻抓起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技术员急切的声音：“林顾问！那半张鎏金傩面的扫描报告出来了！我们在它内部支撑骨架的夹层深处，除了那种网状菱纹，还发现了一颗……一颗……嵌在骨缝里的……”年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翻阅资料，“嵌在骨缝里的螺壳碎片！非常小，钙化程度极高，上面有微雕刻痕，构成的是一个……”
电话那头的声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刺耳的沙沙噪音淹没！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电波！
“喂？喂？什么螺壳？图案是什么？”林守坤急问。
噪音持续了几秒，戛然而止。
沙沙声过后，技术员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不确定再次响起：“……奇怪，信号刚才怎么……对不起林顾问，我刚想说什么来着？哦，对，是那份报告没什么异常，扫描结束一切正常……”
通话净利落地挂断。
林守坤握着话筒的手微微有些发白。他慢慢放下听筒，看向众人。
“螺壳。”黎青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手指点向前台柜台上那只豁口的五行茶盏——杯壁上那道先前浸染的江痕，此刻边缘悄然卷曲，竟显露出几道极其微小的、螺纹般的压痕。
“它开始清理记忆了。”
窗棂外，江城夜色沉凝。滚滚长江水无声流走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角落里，那只铜盆的边缘，一滴残余的青灰色药液颤巍巍落下，在地面积聚的影僧粉末中心，“嗒”地砸开一个细小浑浊的水花，随即缓缓渗入。
在无人察觉的瞬间，那粉末被浸湿的表面，浮起几个几乎难以用肉眼辨认的微小气泡。气泡破裂时，一缕微不可见的、带着腐朽金屑的薄雾升腾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