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2015年8月17日17时43分，城西棚户区。
林九尘的白大褂下摆沾着碘伏污渍，急救箱肩带勒进左肩旧伤。雨靴踩进积水时，他听见自己右膝发出熟悉的不堪重负的呻吟——这是今天跑的第七个现场，第六次强拆纠纷。
"让开！都让开！"推土机履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像某种巨兽咀嚼骨头的脆响。他逆着逃难人群往前冲，防护头盔被飞石砸中，塑料裂痕在额角绽开血花。
三十七户未迁走的平房中，十二岁的沈霁霜正攥着母亲衣角。女人把女儿往红漆斑驳的木柜里塞，褪色的"囍"字门神突然被钢梁砸中后颈。林九尘挤开警察冲进去时，正看见小女孩从下水道井盖爬出，瞳孔里烧着两簇幽绿的鬼火。
"医生叔叔，我妈妈会变成星星吗？"缝合完沈霁霜额角伤口，消毒水气味混着血腥气在临时帐篷里蒸腾。林九尘握着钢笔在病历上写字，笔尖突然戳破纸张，在"额部裂伤"诊断下方洇出墨点。
小女孩的手指掐进他手腕，力度大得惊人。"我要记住每张脸，"她盯着帐篷外晃动的黄色警戒线，"尤其是穿白大褂的。"
18时07分，第二波强拆开始。
林九尘站在救护车旁，看着液压剪咬碎最后一道砖墙。他应该冲进去阻止的——作为急诊科主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粉尘浓度超标会引发什么；作为被临时征用的现场医疗负责人，他更有责任确保人员安全撤离。
但当他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的英雄钢笔，笔杆上"仁心仁术"的刻字突然变得烫手。三天前院办会议上，院长暗示他的话在耳畔响起："九尘啊，这次医疗集团并购案，你可得站稳立场。"
钢梁坠落的瞬间，林九尘确实有机会拉住那个女人。他甚至己经迈出半步，白大褂下摆扫过积水，在夕阳下划出半道虹光。但当他看见远处闪光的摄像机，职业本能让他优先保护了伤者——就像过去十年间无数次演练的那样，将人体模型翻面，露出背后"先止血后救人"的刺眼红字。
"医生！这里还有气！"消防员的喊声从废墟另一端传来。林九尘转身时，余光瞥见沈霁霜正从瓦砾堆里爬出来，校服下摆沾满混着血水的泥浆。她怀里护着的铁皮糖盒裂了道缝，露出半截发霉的喜糖。
18时23分，第一具尸体被抬出。
林九尘在雨中跪下，按压着女人胸腔的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插图。他应该感到悲哀的，就像每次面对家属哭喊时那样。但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半小时前接到的电话——市卫生局医政处，通知他明天去参加"医疗资源优化配置研讨会"。
"患者沈霁霜，女，12岁，"他在急救车开往医院途中写着病历，"目睹母亲被强拆致死，诊断为急性应激障碍。"钢笔在"致死"二字上划出重影，他忽然想起小女孩校服口袋里露出的半张纸片，印刷体标题是《城西地块改造项目环境评估报告》。
21时47分，急诊观察室。
沈霁霜蜷缩在病床上，瞳孔在无影灯下缩成针尖状。林九尘调整输液管时，发现她正用指甲在床栏刻字，木屑簌簌落进接尿袋里。他凑近看，发现是反复刻写的"拆"字，最后一竖总在穿透床栏时断裂。
"林医生，3号床家属闹起来了。"护士的喊声从走廊传来。林九尘转身时，沈霁霜突然抓住他手腕，力度大得像铁钳。"你闻到医院消毒水味了吗？"她声音空灵得像是从井底传来，"那是因果轮回的福尔马林，正在浸泡你的良心呢。"
次日凌晨3时12分，林九尘在值班室惊醒。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强拆现场，这次他没穿白大褂。推土机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但能清楚看见液压剪下方的人影——是穿着校服的小女孩，她怀里的铁皮糖盒突然炸开，飞出的喜糖变成带血的牙齿。
"林主任，您的咖啡。"实习医生推门进来，看见他正用酒精棉擦拭钢笔。病历本摊在桌上，"沈霁霜"三个字被水渍晕染成三朵墨梅。
七年后，当林九尘在市长办公室博古架上看见同款铁皮糖盒时，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盒盖内侧贴着泛黄的《拆迁补偿协议》，乙方签名处摁着枚血红手印，形状与他市长官印上的"民心为玺"刻痕惊人相似。
此刻窗外又下起暴雨，无人机在废墟上空盘旋，首播镜头正对着九十九盏长明灯。林九尘摸到胸前口袋里的英雄钢笔，金属笔身还残留着十年前的体温。他忽然明白沈霁霜药箱里为什么总备着强效镇痛剂——不是医者仁心，而是要时刻保持清醒，看着复仇的种子如何长成参天大树。
"林市长，该开新闻发布会了。"秘书王明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碎瓷相击的脆响。林九尘最后看了眼官印，血迹在晨光中竟幻化成二维码形状。他扫码后跳出的页面不是市政府官网，而是十年前那份未公开的医疗事故报告——患者沈霁霜，主治医师林九尘，诊断结果栏赫然写着："创伤后应激障碍伴反社会人格倾向"。
新闻发布厅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林九尘望着台下闪烁的摄像机，突然扯开领带。他举起官印砸向防弹玻璃，裂痕如蛛网蔓延的瞬间，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瓷器碎裂声。全市九十九处拆迁废墟同时响起哀乐，无人机俯拍画面中，市民们正将碎瓷片摆成新的"清官碑"，而碑文是不断滚动的弹幕："我们不需要青天，只需要镜子。"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林九尘的官印在讲台上碎成齑粉。粉末随风飘散，在每位记者肩头落成"未完"的篆字。而此刻的市长专线电话突然集体响起，接线员惊骇地发现，所有来电显示都是同一个号码——十年前那个雨夜，120急救中心未曾接通的求救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