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混着腐臭钻入鼻腔时,林九尘才知道自己昏睡了整三日。双手被浸透盐水的麻绳反剪在刑架之上,腕间溃烂处沾着粗粝盐粒,每寸皮肤都像被千百根银针扎着。汉奸蹲在他面前,黄铜烟锅敲击着铁制烛台,火星溅在昨夜新添的鞭痕上,激得他浑身战栗,喉间涌上铁锈味。这味道让他想起七日前观中大火,师父的道袍被烧出莲瓣状破洞时,空气里也漂浮着这样的焦糊。
"林大夫可还记得七岁那年?"汉奸忽然用蜀南乡音开口,烟袋锅子挑起他染血的衣襟。烛火在对方颧骨的刀疤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疤痕像条蜈蚣趴在发黄的纸钱上,"上元节灯市,卖糖画的摊子,还有……"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陈年血锈味,"那口装着你弟弟的樟木箱。"
林九尘瞳孔骤缩。十二年前元宵夜,人贩子用沾着蒙汗药的糖人拐走他胞弟林小满。他永远记得那口樟木箱,箱盖合拢前最后瞥见的,是弟弟颈间晃动的银锁——莲花形制,与他此刻腕间莲华刺青的纹路如出一辙。汉奸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枯枝般的手指从怀中掏出张泛黄契纸,烛火下,"林氏次子 林九尘"八字朱红如血,墨迹晕染处像极了干涸的血泪。契纸边缘的锯齿状缺口,分明是被人生生撕下的。
"玄真子道长可没告诉你,"汉奸的烟杆突然戳向刑架旁的药柜,柜门上用血画着倒悬莲华,正是《灵忏》记载的"黄泉引路"符,"你是他花二十两银子从人牙子手里买的。"烟锅在契纸烙出个焦洞,林九尘嗅到了熟悉的焦糊味——那夜大火焚毁观中典籍时,纸页卷曲的边缘也是这般气味。他忽然想起三日前观中密道开启时,师父塞给他的半块玉佩,缺口处分明与这药柜锁眼严丝合缝,像是用同一块模具铸就。
药柜第三层突然弹开,滚出个青玉瓶,在青砖地上滴溜溜转了半圈。瓶身刻着《净心篇》经文,林九尘盯着瓶中手札,师父亲笔字迹在烛火下扭曲:"疑心生暗鬼,暗鬼噬真心。"那字迹越看越像七日前家书上熟悉的笔锋,尤其是"心"字最后一捺,总带着观主独有的回锋。他忽然意识到,这卷手札或许就是师父失踪前最后的留言。
"太君对道门秘术很感兴趣。"汉奸突然转用生硬的官话,军靴踩住药柜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尤其是你们青城山传说的'九转莲华阵'。"他忽然扯开林九尘衣襟,冰凉的指尖划过他心口,那里本该有道三寸长的疤痕,是幼年替师父试药时留下的。可此刻皮肤光滑如初,只有莲华刺青在烛火下泛着幽蓝。
刑架突然倾斜,林九尘被倒吊在烛火上方。汉奸将契纸贴在他眼前,火苗舔舐着纸边,朱红字迹化作血泪蜿蜒而下。"你每犹豫一刻,"汉奸的烟杆敲碎烛台,飞溅的蜡油在他腕间烫出莲苞状伤痕,"林家村就多死一个人。"蜡油顺着经脉流淌,竟在皮肤上凝成莲茎纹路,与他腕间刺青连成一体。
窗外传来孩童啼哭,林九尘忽然想起幼时溺死的玩伴。那孩子颈间也挂着莲形银锁,沉塘前抓着他衣袖喊"九尘哥",指甲缝里还嵌着观中莲池的淤泥。汉奸的烟锅在此刻捅进他嘴里,带着腥臭的烟草味:"太君要的是《灵忏》全本,你师父可没少在密道里折腾。"烟丝沾在舌尖,苦涩中带着股熟悉的檀香味——正是玄真子常焚的降真香。
林九尘含糊呜咽着,视线越过汉奸肩头。日军军官正用军刀撬着药柜底层,暗格中滚出的不是丹药,而是九枚银锁,每枚锁孔都嵌着片莲瓣。他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因为看见其中一枚银锁上刻着"小满"二字,锁孔深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痂。那些血痂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分明是混了观中秘制的断魂散。
"放我下来!"林九尘用铁链绞住汉奸咽喉,腕间莲华突然暴涨三寸,将麻绳尽数崩断。汉奸的惨叫中,他看见自己鲜血在地面绘出莲华法阵,阵眼处赫然躺着三日前家书中那半截断指——指节处的血莲刺青,与汉奸眉心新添的伤疤一模一样。那断指指甲缝里嵌着观中丹房的香灰,此刻正随着鲜血在地面游走,画出半张残缺的符咒。
日军军官的军刀在此刻劈下,刀锋却穿过林九尘身体,将地面砍出三尺深沟。沟中涌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带着腥甜的黑水,黑水中浮着具童尸,颈间莲锁与林九尘腕间印记如出一辙。林九尘盯着童尸手腕的胎记,突然想起七日前暴雨夜,汉奸递来的家书上那行被血浸透的小字:"林氏子若见此信,必己身在局中。"那血迹在烛火下泛着金芒,分明是掺了金粉的朱砂。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营帐时,林九尘发现自己正抱着具童尸跪在莲池边。尸体的面容正在腐烂与重生间交替,最终定格成他七日前在日军营帐见过的、汉奸年轻时的模样。远处传来玄真子缥缈的歌声,混着日军垂死的惨叫:"身是莲台心是蛊,业火焚尽始见真……"歌声中,他看见童尸颈间银锁突然绽开,莲瓣状的锁扣里滚出颗莲子,正是观中千年古莲的种子。
林九尘掏出怀中玉佩,看着缺口处渗出的金红黏液在掌心凝成"忏悔"二字,终于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微笑。莲池深处,三十七盏莲灯正在血水中明灭,每盏灯芯都缠着段银锁,锁孔深处,传来林家村孩童们清脆的笑声。他忽然明白,那些笑声里混着的哭腔,正是自己七日前在观中废墟听到的、观主被俘时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