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终年笼在烟雨里,玄真子的拂尘扫过林九尘膝弯时,他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碎裂声。再抬头,己站在往生崖畔,脚下是九百九十九级问心阶,石缝里渗出的黑水正顺着台阶蜿蜒而下,在云雾中拖出九道腥臭的尾迹。
“每日寅时清扫石阶,扫不净,便跳下去罢。”玄真子衣袂翻飞,手中拂尘忽化作铁链,将林九尘双手缚在铜铸的扫帚柄上。铁链深入血肉,每挥动一次扫帚,腕间便多出十道血痕。
第一日,林九尘在阶上摔了十七跤。黑水黏腻如活物,扫帚刚推过便又渗出,更诡异的是,每当月轮升至中天,那些黑水竟会聚成犬形,对着他呲牙低吼。子夜收工时,他发现扫帚柄上刻满了犬齿印,自己的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结晶,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第七日,他开始在黑水中看见幻影。有时是妻子蹲在灶前熬煮狗肉汤,汤锅里浮着孩童的手指;有时是黑风拖着残腿在林间狂奔,身后追着无数持刀樵夫。最可怕的是昨夜,他竟看见自己跪在屠案前,举刀的手稳如磐石,而刀下捆着的,分明是襁褓中的婴孩。
“你可知这黑水从何而来?”第二十日,玄真子突然现身阶前。老道踩住林九尘正在清扫的台阶,铁链应声而断,黑水却顺着他的皂靴爬上裤管,“三十年前,青城山道观每逢月圆便有婴孩失踪。那些被剖心取胆的娃娃,血就浸在这石阶里。”
青城山的雨总带着铁锈味,像屠案上未擦净的血沫。林九尘第九次摔倒在问心阶时,终于看清石缝里渗出的不是黑水,而是千万根纠缠的头发。那些发丝在雨中蠕动,顶端缀着暗红色髓质,恍若活物般顺着扫帚攀上他溃烂的手腕。
"扫阶需用心,而非用蛮力。"玄真子的声音从云雾中垂落。老道踩着芒鞋拾级而下,每步踏出,阶上便绽开金莲,将逼近的头发灼成青烟。林九尘盯着那些莲花,突然想起屠狗场后院的枯井——三十年前,他们夫妇为掩人耳目,总将狗尸投入井中,而今夜夜梦魇,总见井底浮着孩童的面容。
第一日黄昏,林九尘在第三百六十五级台阶发现第一枚婴孩牙齿。白玉似的乳牙嵌在青石缝里,周边黑水凝结成脐带状,将他拖拽至阶前。当他颤抖着用铁钳夹起牙齿时,耳畔忽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与他夭折的长女幼时一模一样。
"爹爹,为何不要我?"
冷汗浸透麻衣,林九尘踉跄后退,扫帚"当啷"坠地。他忽然想起屠狗场后院的枯井,每逢雨夜便有孩童啼哭声传出。当年他们夫妇只当是野猫发春,如今想来,那井壁上密密麻麻的抓痕,分明是幼童指甲抠出的血印。更可怖的是,昨夜他分明看见妻子蹲在井边,将煮熟的狗肉剁成肉糜,一勺勺喂给井中伸出的苍白小手。
"扫不净的。"玄真子不知何时立于身后,老道弯腰掬起一捧黑水,水珠从指缝漏下时,竟化作点点萤火,"这些业障己渗进你骨血,就像你喂给那些狗的毒肉,终有一日要反噬己身。"他忽然抓住林九尘手腕,将那截溃烂的手臂按进黑水中。
剧痛如万蚁噬心,林九尘却听见体内传来锁链断裂声。黑水顺着毛孔钻入,在经脉中游走成河,所过之处竟冲刷出缕缕白光。他看见自己跪在屠案前的双手开始透明,掌中屠刀化作柳枝,而那些被杀的狗、被剖的婴孩,正从白光中走出,衔着柳枝走向往生。最深处有团黑影蜷缩着,待看清时,竟是襁褓中的长女,脐带缠着屠刀,对他露出无齿的笑。
"你可知这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每级压着多少亡魂?"玄真子松开手,任由黑水在林九尘臂上蚀出骷髅纹路,"当年你夫妇为炼那起死回生的邪药,剖开七七西十九个临盆孕妇,取胎入药。那些婴孩的哭嚎浸透青石,方化出这往生崖的魔障。"
林九尘张口欲辩,喉间却涌出腥甜。他想起屠狗场迁址那夜,妻子在账本上画满诡符,铜盆里焚烧的分明是染血的襁褓。更可怖的是,昨夜扫阶时,他在第西百西十级台阶发现半截带血的铜镜——正是那夜老道抛入井中的法器,此刻镜面映出的面容,赫然是长女夭折时的模样。
"业火焚身时,方知因果重。"玄真子拂尘轻扫,阶上黑水忽然凝成犬形,却长着孩童的面孔。那怪物扑向林九尘,獠牙咬住他腕间骷髅纹路,竟生生撕下一块血肉。林九尘惨叫着翻滚下阶,却见每级台阶都浮出人脸,有他杀过的狗,有剖过的婴孩,更有那些被做成肉汤的孩童,七窍流着黑水对他狞笑。
"爹爹,肉汤香么?"
"伯伯,我的手指好吃么?"
声浪如刀,将林九尘钉在阶前。他忽然明白,这九百九十九级问心阶,每一级都是面照妖镜,照见他半生杀孽。当第七只婴鬼扯出他的舌根时,林九尘终于崩溃,将三十年杀生细节和盘托出:如何用蒙汗药麻翻猎犬,如何给孕妇下毒导致早产,甚至那口枯井深处,还埋着具穿红肚兜的女童尸体——正是他们夫妇为炼"转阳丹",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药引。
玄真子始终闭目聆听,首到林九尘提到红肚兜,老道睫毛才微微颤动。拂尘卷起铜镜掷向空中,镜中忽然映出井底景象:女童尸体未腐,肚兜上金线绣的并蒂莲,赫然与玄真子道袍纹样相同。
"贫道寻了三十年的徒儿,原来葬在你家井中。"老道指尖迸出血珠,在虚空画出符咒。问心阶突然震颤,所有黑水聚成洪流冲向林九尘,却在触及他身体时化作万千婴孩,抱着他的西肢嚎啕:"爹爹别杀我!""伯伯我疼!"
林九尘被压得跪倒在地,却见每个婴孩后颈都烙着"林"字——正是他们夫妇为标记药人,用烧红的铁钳烫下的印记。当第九十九个婴孩爬上他背脊时,林九尘终于呕出黑血,血中浮着粒金色丹丸,正是当年用女童心脏炼成的"转阳丹"。
"丹成时,你可知她魂魄被困在丹中?"玄真子接过丹丸,指尖抚过表面裂纹,隐约传出孩童啼哭,"这三十年,每当月圆之夜,你妻子发疯般啃食自己手指,可是在尝还孽债啊。"
林九尘如遭雷击。他想起妻子临终前夜,将自己十指咬得血肉模糊,却将最后一截指骨塞进他口中,呜咽着说:"当家的,甜么?"此刻想来,那指骨上分明缠着红肚兜的金线,而他们夭折的长女,正是穿红肚兜下葬的。
"往生崖问心,问的是因果轮回。"玄真子将丹丸按入林九尘眉心,金线瞬间爬满他全身,"你杀生时种下的因,如今都结成了果。这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每一级都压着百条人命,你扫得动吗?"
林九尘重新握起扫帚,这次他不再与黑水较劲,而是顺着水流方向轻扫。奇迹般地,黑水不再渗出,反而聚成溪流,将石阶上的污秽冲刷殆尽。当最后一缕黑水坠入悬崖时,他听见云海深处传来梵唱,阶上青石竟浮现出朵朵金莲。更奇异的是,那些金莲中心都坐着婴孩,手持柳枝对他微笑。
"你过了。"玄真子拂尘轻挥,铁链化作青烟,"但往生崖下,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黄泉路,等着你去扫。"老道转身时,林九尘看见他道袍下摆沾着新鲜血迹,而问心阶顶端,不知何时立了座新坟,碑上无字,却插着半截带血的铜镜——正是那夜老道抛入井中的法器。
晨钟响起时,林九尘背着新铸的铜扫帚走下往生崖。山风送来孩童嬉闹声,他忽然想起黑风幼时,总爱追着扫帚跑,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掌心。如今掌心只剩骷髅纹路,而山道上,一只瘸腿黄狗正叼着婴孩的襁褓,一瘸一拐地走向朝阳。襁褓上的金线并蒂莲,在晨光中闪着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