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滩浓稠的血,渐渐浸透了卧牛村。林九尘蹲在院中青石板上磨刀,刀刃与磨石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他抬头望了眼西厢房,妻子正蹲在木盆前剖洗狗腹,血水顺着竹帘缝隙淌到门槛外,在暮春的晚风里凝成暗红色冰棱。
“当家的,这黑风怕是不中用了。”妻子掀开帘子一角,露出半张沾着狗毛的脸。盆中躺着陪他们十年的猎犬,后腿被野猪獠牙撕开碗口大的窟窿,肠子拖在外面结了冰碴。林九尘握刀的手顿了顿,刀锋在夕阳下折射出最后一缕残光。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西厢房突然爆发出凄厉的犬吠。林九尘抄起猎叉冲进去时,正撞见黑风将邻家幺儿扑倒在地。孩童的棉袍被撕成碎片,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而那畜生眼中竟映出他持刀砍杀的身影——不是此刻,是更久远的,在屠宰场挥刀剁下狗头的往昔。
“黑风!松口!”林九尘的怒吼卡在喉间,猎叉尖刺穿犬腹的刹那,他分明看见妻子正将滚烫的狗血灌进陶罐。那些年杀过的狗突然在眼前活过来:瘸腿母狗临死前用爪子刨着土坑,老黄狗被闷死时舌头伸出三寸长,还有那只怀胎的母犬,腹中幼崽随着开膛破肚滚落满地……
“施主可知,犬类通灵?”竹杖点地的脆响惊破了回忆。林九尘踉跄转身,见月下立着个鹤发老道,道袍上补丁摞着补丁,竹杖头却挂着串铜钱,在风中叮当作响。
老道蹲身捻起一撮血土,指尖忽然窜起幽蓝火苗:“所有生灵被屠戮时,恐惧、愤怒、怨恨皆会化作毒,渗入骨血。你们夫妇杀狗三十载,可知那些肉进了肚肠,毒便入了骨髓?”他忽然扯开林九尘衣襟,胸口赫然浮现出犬齿状的青斑,“再看尊夫人,可是夜夜抓挠床板,说梦话时学狗哀嚎?”
林九尘如坠冰窟。他想起妻子最近总把砧板剁得震天响,说听见狗崽在墙根下呜咽;想起她对着空碗喃喃“多吃些”,碗底却沉着半截带血的狗指甲。更可怕的是,昨夜他竟梦见自己变成狗,被铁链拴在屠案上,看着妻子举刀逼近……
“道长救我!”他扑通跪倒,却见老道从袖中摸出半枚铜镜。镜面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右半边脸竟生出了绒毛,瞳孔缩成竖线。“黑风死时眼中映你,这怨便成了咒。”道长用竹杖挑起死狗下巴,犬齿间还挂着孩童的布片,“今夜子时,去村口老槐树下,自见分晓。”
丑时的更鼓像催命符。林九尘攥着铜镜摸到老槐树旁,月光将树影投成张牙舞爪的怪物。忽然,西边传来瓷器碎裂声,他冲回家门,正撞见妻子掐着邻家幺儿的脖颈,口中发出“赫赫”的犬吮声。孩童的脸己经发紫,而妻子后背隆起诡异的骨刺,十指指甲暴长三寸,在月光下泛着青黑。
“当家的!这狗肉……这狗肉有毒!”妻子嘶吼着转身,面容竟半成犬形。林九尘踉跄后退,撞翻了墙角的陶瓮。瓮中腌制的狗肉滚落满地,每块肉上都浮着青黑血管,宛如活物般蠕动着爬向院门。
老道的竹杖破空而至,杖头点在妻子眉心。她惨叫着化作黑烟,烟中却传出无数犬吠——有黑风的,有早年病死的老黄的,更有被他们夫妇一棍子打死的瘸腿母狗。黑烟缠绕上林九尘的脚踝,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咯吱”脆响,双腿渐渐弯曲成兽姿,指甲深深抠进地面,在青石板上划出十道血痕。
“怨毒入髓,噬主方休。”道长抛出符咒,火光中映出林九尘夫妇残破的魂魄。他们跪坐在枉死城前,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狗尸,每具尸体眼中都映着他们持刀砍杀的身影。城门上血书赫然:“因果不昧,恶业自偿”。
林九尘想喊却发不出声,喉间涌出的腥甜染红了衣襟。他看见三年前那个雪夜,瘸腿母狗拖着产崽后虚弱的身子,将最后一只崽子藏进柴垛;看见五年前暴雨中,老黄狗为护主被山洪卷走,尸体漂到十里外时眼睛还睁着;更看见今晨黑风咽气前,用沾满自己血沫的舌头,最后一次舔了他的手心……
晨光刺破黑暗时,村民在义庄发现了林九尘的尸体。他蜷缩如犬,十指深深抠进地面,身旁散落着数百枚铜钱——每枚铜钱都刻着犬齿印,仿佛在诉说某个被吞噬的誓言。而他的妻子,早己在疯人巷中咽了气,临死前仍对着空气哀求:“别过来……黑风,娘给你肉吃……”
道长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看朝阳将血迹蒸成淡粉色雾气。他解开竹杖上的铜钱串,任其叮铃坠入井中。井水突然沸腾,浮起无数犬影,吠叫声惊飞了满树乌鸦。
“三十年杀孽,一朝清算。”老道长叹,转身消失在晨雾里。从此卧牛村有了新规矩:但凡屠狗之家,必在院中植槐树三株,取“木鬼”镇魂。只是每逢月圆夜,仍有人听见村西传来犬吠,那声音时如悲泣,时似诅咒,在夜风中飘荡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