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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依旧死死压着京城，透不下一线完整的阳光。
风势稍歇，却依旧带着浸骨的湿冷，卷着残存的雪沫，在贡院那高耸的围墙间呜咽盘旋。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腐朽的纸墨味、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士兵铁甲上凝结的寒霜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贡院之人的心头。
萧玄裹着一件略显臃肿的藏青色棉袍，一步步登上贡院中心那座最高的瞭望楼。
木制的阶梯在他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每一步都像是在叩问这座巨大牢笼的边界。
冷风从瞭望楼西面敞开的窗洞灌入，如同冰水般泼在身上，瞬间吹透棉袍，激得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襟。
终于登顶。视野骤然开阔。整个贡院如同一个巨大而规整的棋盘，尽收眼底。
眼前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考房！数千间灰扑扑的小格子，被加高到七尺有余的厚重隔板严密分割开来，顶上还覆盖着深色的油毡，如同一片沉默的、压抑的灰色森林。
考房之间纵横交错的甬道，此刻空无一人，只有湿冷的石板反射着天光，显得格外空旷死寂。
高墙之上，金甲武士如同冰冷的雕塑，沿着墙头肃立，手中的长戟在阴霾的天色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指向墙外同样被高墙和重兵隔绝的世界。
瞭望楼下方的巨大空地上，黑压压一片，是数千名等待入场的举子。
他们穿着各色儒衫或半旧的棉袍，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像一群沉默待宰的羔羊。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骚动，低低的议论声被风撕扯成碎片。
搜身的程序极其严苛，吏员们面无表情，动作粗暴——衣袍被翻开细查夹层，鞋袜被勒令脱下检查，发髻被解开，冠帽被摘下…每一次翻检，都引来士子或羞愤或麻木的低呼。
场面混乱而屈辱。
萧玄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片沉默的考房森林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几天前，他还是个只想混吃等死的咸鱼，现在却被困在这座巨大的石头监狱里，成了这场关系着无数人命运、更可能引来幽冥教致命杀机的春闱重开的主持者之一。
王老六那青紫扭曲的死状，誊录房那夜孙书吏鬼祟翻找卷宗的身影，还有袖袋里那块冰冷的、叶红鲤留下的玉佩…都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糊名誊录…加高隔板…搜身脱鞋…统一炭笔…】他脑子里回闪着这些由他“灵光乍现”提出的、此刻正在下方被严格执行的“奇策”，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跟防贼似的…】
就在这时，他青灰色的视野（夜视药丸效力尚未完全褪去）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被粗暴的搜身流程推搡了出来。
是张清源。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单薄。
一个粗壮的吏员正粗暴地翻检着他的衣袍内衬，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张清源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身体因寒冷和屈辱而微微颤抖，但他挺首了脊背，眼神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沉默的考房，那目光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愤怒、不甘、还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萧玄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想起了城隍庙雨夜那抹刺目的血书，想起了张清源被弩箭瞄准时绝望的脸，想起了崔府那场令人窒息的“惜羽”鸿门宴…
【寒窗十年…】一个带着复杂情绪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萧玄心底深处冒了出来，沉重而酸涩，【家世门第…真他娘的一道天堑…】
就在这时，下方的吏员似乎检查完毕，带着嫌恶的表情，将一个装着硬邦邦干粮饼的油纸包和一支粗短的、通体黝黑的炭笔粗暴地塞进张清源怀里，然后用力推了他一把，指向考房的方向，示意他快走。
张清源踉跄了一步，紧紧攥住了那支炭笔，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不再看那吏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猛地挺首了腰杆，大步朝着那片沉默的灰色森林走去！
瘦削的背影在阴沉的天空和黑压压的人群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倔强。
“铛——！铛——！铛——！”
三声沉重悠长的铜锣声，如同丧钟般，穿透了贡院上空压抑的空气，响彻每一个角落！
入场时辰己到！
如同开闸的洪水，沉默的人群开始涌动。在吏员和金甲武士的呵斥驱赶下，举子们沉默而迅速地分流，沿着纵横交错的甬道，涌向各自被分配的考房号舍。
沉重的木门被依次打开，又“哐当”一声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冰冷的枷锁扣紧！
数千间考房，如同数千座孤岛，瞬间将数千名士子彻底隔绝开来！
风声似乎也在此刻屏息。整个贡院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高墙之上，金甲武士铁甲摩擦时发出的细微金属声，以及寒风吹过隔板顶棚油毡发出的呜咽。
萧玄站在瞭望楼顶，俯瞰着下方这片瞬间被“封印”的巨大棋盘。
青灰色的视野里，那一片片低矮的考房屋顶，如同沉默的坟茔。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混合着荒诞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责任感，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缓缓转动视线，目光在密密麻麻的考房之间逡巡，试图寻找张清源进入的那一间。
终于，在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木门随即关闭落锁。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高高的隔板，他什么也看不到。
但萧玄仿佛能透过那厚重的木板，“看”到张清源此刻正坐在那逼仄、冰冷、如同囚笼般的考房里，正颤抖着、却又无比坚定地，用那支粗粝的炭笔，在雪白的卷子上，落下第一笔！
那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尘埃落地，却又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萧玄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西北角那片沉默的考房上，心中那个沉重的念头，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波澜：
【寒窗十年…该有个公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