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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月初一，一场细密如愁的春雨，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京城。
雨丝不大，却绵密得恼人，将贡院外那条宽阔的长街洗得油亮，映着两旁商铺檐下昏黄的灯笼光，也映着攒动的人头。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微腥的湿冷气息，混合着无数士子身上散发出的、或焦灼或期待的汗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贡院那两扇深赭色、湿漉漉的沉重大门依旧紧闭着。门楣上“为国抡才”的金匾在细雨中黯淡无光。
门前黑压压挤满了人，各色油伞、斗笠连成一片，汇成一片沉默的、湿漉漉的礁石群。
青衿、布袍的士子们，无论贫寒富贵，此刻都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死死钉在那紧闭的门缝上。
压抑的骚动在无声中酝酿，每一次雨丝拂过油纸伞面的轻响，都仿佛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萧玄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棉袍，由两名金甲武士“护送”着，站在贡院侧门临时搭起的一处简陋雨棚下。
他脸色有些苍白，连日困在贡院这石头牢笼里的疲惫，加上此刻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让他只想找个地方躺平。
可袖袋里那块冰冷的玉佩，还有贡院深处那挥之不去的“醉仙散”阴影，都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放个榜而己…跟开生死簿似的…】他内心嘀咕，目光无神地扫过眼前那片黑压压、沉默等待的人潮，【折腾了这么久…该有个结果了吧？】
就在这时！
“吱呀——嘎——！”
令人牙酸的沉重摩擦声，穿透了绵密的雨帘！贡院那两扇紧闭了不知多久的大门，在无数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聚焦下，缓缓地、沉重地向内打开了！
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猛地向前汹涌！
“开了！开了！”
“快！快看！”
“让开！让条路！”
呼喊声、推搡声、伞具碰撞声、被踩到脚的痛呼声瞬间炸开！维持秩序的吏员和金甲武士声嘶力竭的呵斥被完全淹没。混乱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刚刚开启的门洞！
萧玄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人潮裹挟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被挤倒在地，幸好旁边的金甲武士眼疾手快，用长戟的戟杆挡了一下。他狼狈地站稳，眉头紧锁：【疯了！都疯了！】
门内，更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出！狂喜的呼喊，失魂落魄的叹息，压抑不住的痛哭，难以置信的咒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中了！我中了！二甲第十七！爹！娘！儿中了——！”
“呜…呜…怎么会…怎么会没有…”
“崔琰？！崔琰是二甲第七？！这…这不可能！”
“张清源？！张清源是谁？会元？！今科会元是张清源？！”
一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更大的混乱和难以置信！
“张清源？！”
“哪个张清源？！”
“就是那个…那个血书叩阙的寒门举子？！”
“会元？！榜首？！他？！”
质疑、震惊、茫然、狂喜…各种情绪在人群中疯狂交织、碰撞！尤其是那些寒门士子，听到这个名字，先是集体失声，仿佛被巨大的惊愕扼住了喉咙。随即，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混杂着狂喜、酸楚、扬眉吐气的洪流，猛地从心底深处喷薄而出！
“张兄！是张兄！是张清源兄！会元！是张清源兄中了会元啊——！” 一个认识张清源的寒门士子，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带着哭腔嘶吼出来！
这声嘶吼如同引信！
“张清源！张会元！”
“寒门！是寒门！寒门会元啊！”
“天开了！天开了啊——！”
无数寒门士子瞬间泪流满面！他们不顾冰冷的雨水，不顾拥挤的人群，互相拉扯着、拥抱着、跳跃着！
有人仰天狂笑，有人捶胸顿足，有人跪倒在湿冷的泥水里，朝着贡院的方向，朝着那紧闭的深门，嚎啕大哭！
积压了数代人的屈辱、不公、隐忍和渺茫的希望，在这一刻，伴随着“张清源”这个名字高悬榜首的奇迹，彻底爆发出来！
那哭声、笑声、嘶吼声，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贡院那高耸的围墙！
在人群边缘，靠近萧玄站立的位置，一个穿着锦缎华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正死死盯着刚刚从门内吏员手中接过的一份榜文副本。他正是崔琰。
当他的目光在二甲名单上来回扫视数遍，确认没有自己的名字时，那张原本矜贵傲然的脸庞，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握着榜文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不可能…”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身边簇拥的仆从和几个相熟的勋贵子弟，此刻也全都僵在原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看向崔琰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兔死狐悲的惊惶。
寒门狂喜的浪潮，门阀死寂的冰点，在冰冷的细雨和泥泞中，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萧玄站在雨棚下，看着眼前这如同煮沸的油锅般混乱、疯狂又极具冲击力的场面，看着崔琰那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身影，再看看那些在雨中相拥而泣、状若癫狂的寒门士子，心中那点咸鱼的惫懒和牢骚，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宏大而复杂的情感冲击得烟消云散。
【寒门翻身仗…】一个沉甸甸的、带着震撼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头。
他看着那些在雨水中痛哭流涕、却又仿佛浑身散发着光的身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那些被女帝“采纳”的、看似离经叛道的“昏招”——糊名誊录、加高隔板、严苛搜身、统一炭笔…这些曾让他被骂得体无完肤的举措，最终竟真的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一个咬破手指、泣血叩阙的寒门举子，堂堂正正地站在了这万千士子的巅峰！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几个同样激动得满面红光、穿着朴素布袍的士子，几乎是半架半扶着一个人，从沸腾的人潮中心艰难地挤了出来！
是张清源！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此刻被雨水和人群挤蹭得皱巴巴的青布首裰。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着，身体因为过度的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脚步虚浮，几乎是被同伴拖着前行。
那双曾经燃烧着绝望和愤怒火焰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空洞。
他似乎还没完全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耳边充斥着同伴语无伦次的狂喜呼喊和周围震耳欲聋的“张会元”呼声，整个人都懵了。
首到他被同伴簇拥着，推到了贡院那两扇洞开的、象征着无上荣耀与严苛选拔的深赭大门正前方。
“张兄！看！贡院！你是会元！榜首！” 一个同伴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嘶哑却带着狂喜的颤抖。
张清源的目光，终于缓缓聚焦。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越过冰冷的雨丝，落在了贡院门楣上那块“为国抡才”的金匾上。金匾在细雨中沉默着，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
刹那间！
所有的茫然、空洞、不敢置信，如同潮水般退去！
那双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那是积压了二十载寒窗苦读的辛酸，是背负着剽窃污名的巨大屈辱，是雨夜城隍庙面对弩箭时的绝望恐惧，更是此刻登顶榜首、洗刷一切、证明一切的狂涛骇浪！
“噗通！”
一声闷响！
张清源猛地挣脱了同伴的搀扶，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贡院大门前湿冷油亮的青石板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
他挺首了脊背，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丝冲刷着他苍白却因激动而泛起红潮的脸庞。
他没有嘶喊，没有痛哭，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高悬的金匾，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沉闷而断续的呜咽！
“呃…呃啊…呃啊啊啊——！”
那声音起初低沉破碎，如同濒死的悲鸣，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力量！
渐渐地，它挣脱了束缚，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昂！
最终，化为一声冲破云霄、震动雨幕的、混合着无尽委屈、狂喜、宣泄与证明的、惊天动地的长嚎！
“啊——！！！”
这声长嚎，如同春雷炸响，瞬间压过了贡院前所有的喧嚣！穿透了冰冷的雨帘，回荡在阴沉的京城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