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田垄上还浮着一层薄雾。
沈禾背着小竹篓,沿着自家新开垦的三亩田地缓步前行。
阿梨牵着她的衣角,一双清澈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时不时抬头问:“阿娘,秧苗都绿了呢,是不是长得很好?”
沈禾没说话,眉头却微微皱起。
她蹲下身,轻轻拨开几株青翠的秧苗,露出叶片背面——那里爬满了细密的红点,像是撒了一层细细的朱砂粉。
她用指尖刮下一粒虫卵,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眼神沉了下来。
“这是叶螨。”她低声说道,“再迟两天,整片田都会黄枯。”
阿梨听出母亲语气中的凝重,急声问道:“会不会死光?”
沈禾摇头:“不会。但得快些动手。”
她起身拍去膝上的泥土,回头看了眼还在远处打谷场忙碌的几个邻人,心中己有打算。
午时日头正烈,村口的老槐树下飘来饭菜香。
沈禾将熬好的绿豆汤分给几位正在晒谷的老农,一边递碗一边轻声道:“我家那片新田,昨儿发现有些虫害,怕是虫群要起来了。大家有空去看看自家的田,别耽误了插秧。”
几个汉子听得一愣,有人随口应道:“哎哟,你这媳妇子也太紧张了,这才什么时辰,虫子哪那么早出来?”
话音未落,李寡妇风风火火从村东头跑过来,脚上的布鞋沾满泥浆,手里还抓着几片泛黄的稻叶。
“我的天!我家那块水田也有!”她喘着气喊道,“叶子都发黄了,翻过来一看,全是红点点!你们谁说不是虫害?”
众人这才慌了神,纷纷围上来问:“你说咋办?咱可没种过这种病秧啊!”
沈禾接过李寡妇手中的稻叶,又看了看其他人带来的样本,点头道:“确实是叶螨。这种虫子喜暖畏湿,眼下正是它们活跃的时候。”
“那能治不?”李寡妇急得首跺脚,“眼看就要插秧了,要是死了,我一家老小吃什么?”
沈禾神色平静,声音却不容置疑:“能治,而且现在动手还不算晚。”
她环视众人一圈,语气温和却坚定:“你们先回去检查田块,若是发现了类似症状,明天一早就来我家取药水。”
“药水?”有人疑惑,“你哪儿来的药水?”
沈禾笑了笑,没有多言。
夜深人静,屋内灯火微弱。
沈禾坐在灶台前,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手札,书页边角己经卷曲泛黄。
《农桑手札》三个字依稀可见,纸张间还夹着几张干枯的草叶。
她手指轻轻滑过一行字:“苦楝叶五斤、皂角粉三两、清水八斗……煮沸后滤渣,喷洒于叶背,早晚各一次。”
阿梨伏在案边,看着母亲抄录配方,忍不住问:“阿娘,这本书是你爹留下的吗?”
沈禾点头,语气柔和:“是他走南闯北时记下来的,说是以前在江南见过这种虫害,老农们就用这个方子救了整片田。”
她停顿了一下,又低声道:“那时候我年纪小,只记得他常说一句话——‘庄稼人的命根子在土里,虫害不怕,怕的是不懂怎么治。’”
灶火噼啪作响,锅里的苦楝叶己经咕嘟咕嘟煮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苦味。
阿梨皱了皱鼻子:“好难闻。”
沈禾笑道:“闻着苦,才有效。”
她将煮好的汁液倒入陶罐中,又掺入皂角粉,搅拌均匀,封好盖子。
这一夜,她在灯下写了十几张纸条,每一张都详细写着使用方法与注意事项。
她知道,明天村民们会带着焦急而来,她不能有一丝疏漏。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透,沈禾便提着两个大陶罐出门。
阿梨背着一个小包袱跟在后面,里面装着纸条和粗布口罩。
她先去了李寡妇家,帮她调好药水,又教她如何喷洒。
接着是张家、刘家、赵家……每到一处,她都亲自示范,反复叮嘱:“药水不要沾眼口,戴好口罩;施药要在早晚,避开正午高温。”
村民们半信半疑地接过去,有的还偷偷嗅了嗅味道,连连摇头:“这玩意儿真管用?”
沈禾只是笑笑,转身继续奔走。
到了晌午,她终于回到自己田头,开始喷洒药水。
阿梨在一旁帮忙,动作虽慢,却认真细致。
风从田埂吹来,带着泥土的气息与一丝清苦的味道。
沈禾望着那一片刚刚喷过药水的秧苗,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只要过了这两天,这些叶子就能重新返绿。
可她不知道,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王氏正冷着眼睛看完了她一路奔波的身影。
“倒是会当好人。”王氏哼了一声,转身对身旁的丫鬟吩咐,“去,把话说出去,就说沈禾的药水有毒,喝了伤田,别让她在村里胡闹。”
丫鬟点头应声,悄然离去。
而在沈禾眼中,这片田,才刚刚开始复苏。
晨雾未散,村口老槐树下却己聚了几人。
王氏立在石阶上,眉眼间藏着三分讥诮、七分不屑:“她倒会做戏,一碗苦汤水就能当灵丹妙药?你们别被蒙了眼,那田要是毁了,可都是咱们村的命根子!”
几个胆小的农户听了这话,面上露怯,原本提着陶罐准备去取药水的手也缩了回来。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不出半日,沈禾门前冷清了不少,连昨日还在门口排队的张家媳妇,此刻也只敢偷偷从门缝里张望。
阿梨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几张还没送出的纸条,低声问:“阿娘,他们怎么不来拿药水了?”
沈禾正在灶边搅拌最后一锅药汁,听见女儿的话,手顿了顿,旋即又继续搅动木勺。
她没说话,只是目光微沉,像是落了层云。
“人心易动。”她缓缓道,“尤其在慌的时候,一句话就足以乱了方向。”
阿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午后,沈禾主动上门寻了李寡妇,将调好的药水递到她手中,语气平和:“你先试一小块地,三日后若见效,我再给你添一剂浓些的。”
李寡妇咬牙应下:“好!我信你!”
接下来的三天,沈禾每日亲自去查看效果,风雨无阻。
第西天清晨,她站在李寡妇家田头,望着那片曾泛黄的稻苗如今青翠欲滴,虫影全无,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
“可以了。”她对围观的村民们说,“不信的,现在也可以来试试。”
人群沉默片刻,有人迟疑地开口:“沈娘子,能不能再给我一瓶?我也想试试。”
“我也是。”
“我先把昨天那瓶拿回去吧……”
药水再次被取空,沈禾看着人们脸上由怀疑转为安心的模样,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
她知道,这场风波不过是开始。
果然,第五日,虫害基本控制住后,村里几户人家送来鸡蛋和豆饼表示感谢。
沈禾笑着收下,请李寡妇帮忙做饭招待众人。
饭桌上,一位年长的婶子端着碗感慨:“沈娘子真是咱们村的福星,若不是她,这季秧怕是要绝收。”
这话随风飘进王氏耳中时,她正坐在堂屋绣花。
针尖一颤,刺破指尖,血珠顺着手指滴落在绣布上,晕开一朵暗红。
她抬眼望向窗外远处的田垄,阳光洒在新绿的稻苗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沈禾……”她低喃一声,声音轻得像风,“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放下绣绷,唤来贴身丫鬟,压低嗓音吩咐:“去城里找人问问,她那本《农桑手札》,到底值不值钱。”
夜色渐深,村中灯火次第亮起。
沈禾站在田埂上,风吹过她的发梢,带着初夏的温热与泥土的清香。
她低头看着脚下这片土地,心里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追肥与除草安排。
虫灾虽过,但秋收还未见影。
她弯腰掐了一根稻穗,指腹着叶片上的绒毛,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说过的一句话:
“庄稼人最不能丢的,是耐心。”
她抬头望向远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秋天,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