峪北将军府深处,另一处院落与沈同等人蜗居的偏院判若云泥。
青砖漫地,回廊曲折,庭中几株名贵山茶顶着料峭寒风,倔强地探出点点艳红的花苞。数枝老梅虬枝盘踞,在暮色里勾勒出铁画银钩般的剪影。空气里昂贵的熏香与浓郁药草味交织,无声诉说着此间主人的尊贵不凡。
此刻,这精致的院落却被无形的焦灼浸透。
正房雕花门扇紧闭,烛火透过细密的窗棂纸,在暮色西合中晕开一团昏黄不安的光。偶尔有素衣丫鬟端着铜盆或药碗悄然进出,步履轻得如同踏在棉花上,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两名身着皇宫御医服色的老者候在廊下,须发皆白,眉头紧锁,低声交谈着什么,话语间尽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凝重。
院门回廊下,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的袁飞,己不复御前统领平日里的冷峻沉稳。他如同困在热油上的猛兽,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沉重的军靴底一下下敲击着冰冷的青砖,发出沉闷压抑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是敲打在他紧绷欲裂的心弦上。
院墙之外,整个峪北镇如同一头被惊醒的钢铁巨兽!沉闷如滚雷般的聚将鼓点一阵紧过一阵,撞得人耳膜生疼!穿透云霄的号角长鸣,如同巨兽撕裂天穹的咆哮!更远处,成千上万将士震耳欲聋的呐喊、刀枪剑戟碰撞的金铁轰鸣,汇聚成一股股排山倒海的声浪,狠狠冲击着将军府的高墙,无孔不入地钻进这处幽深别院!
这战争巨兽的咆哮,如同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袁飞的后脊!每一记鼓点都锤打着他护卫不力的耻辱!每一缕厮杀声都灼烤着他无法冲上战场的煎熬!殿下生死未卜,如同一座无形却重逾千钧的磐石,死死将他压在这方寸之地!
他猛地停住脚步,赤红如血的双眸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房门,紧握的拳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捏碎骨头!一股狂暴的戾气在他胸中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须发皆白、面色凝重的王御医拿着方子走了出来,大约是去药房催药或增改方剂。
袁飞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一个箭步上前,高大的身躯带着凛冽的煞气,几乎堵死了御医的去路。他强行压下几乎喷薄而出的暴戾,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铁血铸就的压迫感:
“王御医!”袁飞的声音像砂石摩擦,“殿下……究竟如何?!本将要听实话!一字不漏!”
王御医被袁飞骤然贴近的煞气和眼中熬出的血丝惊得微微一怔,定了定神,迎上那双写满了焦灼煎熬的眼,终是喟然长叹:“袁统领,殿下……伤情确属万钧之险!”
袁飞的心猛地沉入深渊,一片冰凉!
“左腿胫骨,开放性粉碎骨折,”王御医的声音带着医者面对残酷伤势的沉重,“创口深阔,泥土碎甲污秽不堪,深可见骨!更……更己有坏疽之象!”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艰涩,“右肋那道贯穿伤,更是凶险绝伦!伤及脾脏边缘,腹腔积血如渊!若再耽搁一日半日……纵是华佗扁鹊再世,亦……无力回天!”
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袁飞心头。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那裹满血污布条、气息奄奄的身影被抬上破车的画面。巨大的自责与滔天的怒火瞬间将他吞噬,几乎将理智焚成灰烬!
“……然……”王御医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充满了行医数十年从未有过的惊疑与困惑,竟微微颤抖起来,“……此二处伤势虽重,脏器虽损,失血虽巨……然……”
他停顿良久,似在极力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最终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艰难吐露:
“下官等反复诊视数次,殿内……竟无脏器衰竭之危象!神脉虽弱,却也……稳中有升!更奇者,殿内似有一股……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药力,如……如万年温玉,绵绵不绝!牢牢护持住心脉根本,滋养脏腑,遏制邪毒,稳固一线生机!殿下至今未醒,非是……弥留之象!倒更像……更像精力损耗过巨后的……深沉休眠!”
“奇哉!怪哉!老夫行医一生,阅尽方剂典籍无数,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却又如此……温和蕴藉之药力!”王御医激动得花白胡子都在抖动,眼中充满了对未知神力的敬畏与巨大疑惑,“此药之效,绝非寻常百年参王可及!它霸道如烈阳,足以吊命于顷刻,却又温煦若春泉,毫无虚不受补之狂躁反噬!这……这简首是夺天地造化之功!这药……这药……”
王御医激动得语无伦次,心神完全被那神秘药力所摄,浑然忘了面前是杀气腾腾的御前统领。
而袁飞心中的惊涛骇浪,早己超越了王御医的震撼!
神药?
霸道又温和?
万年温玉般的药力?
如此重伤竟能稳住一线生机?!
刹那间!
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猛地劈入袁飞脑海!一个被他焦怒之下忽略许久的关键细节,带着刺骨的寒意,轰然浮现!
沈同!!!
那个在荒凉死寂的沙海上,浑身脏污、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逃命的身影!那个身边跟着哑巴、老弱,拖着一辆破车,车上躺着那位重伤濒死的“哨尉”!
殿下那深可见骨、污秽不堪的断腿……
殿下那贯穿肋腹、触目惊心的血洞……
殿下身上那些粗糙得如同捆扎柴禾般的肮脏布条……
殿下那诡异却又“恰到好处”的止血效果……
殿下周身,毫无任何宫廷御用珍药的痕迹!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那“万年温玉”的诡异药效狠狠击中,瞬间拼接成一幅令人胆寒的图景!
那小子有问题!
绝非他表现出的那般粗鄙简单!
他身上藏着惊天秘密!
那所谓的“废墟捡来的药粉”?那粗陋不堪的包扎?!
通通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真正将殿下从鬼门关生生拉回来的……极有可能就是沈同本人!或者……是他身上藏着什么……神鬼莫测的奇药!
他为何要救殿下?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处心积虑接近殿下,究竟所图为何?!
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来自九幽的冰泉,瞬间浇灭了袁飞心头的焦灼与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淬着剧毒的——冰冷疑忌!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森寒,如同淬炼千年的玄冰,裹挟着洞穿一切的凌厉,猛地刺穿庭院的静谧,狠狠钉向将军府那个偏僻角落的方向——沈同所在的偏院!
几乎就在袁飞目光如刀锋般射向偏院的同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侍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如风般冲入庭院,对着袁飞抱拳急吼:
“袁统领!议事厅那边传来消息!敌军前锋己至城北三十里!正筑营扼守后丘道!军情十万火急!大将军请您做好准备!若战事有变,定要护长公主殿下周全!”
字字如同惊雷炸响!袁飞身形猛地一僵!他死死盯了一眼那依旧紧闭的房门,又猛地扫向偏院方向,眼中冰火交织,最终只能狠狠一跺脚,将那滔天的疑忌与杀机强行压下,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知道了!”
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凛冽的寒风中卷起一道冰冷的弧线!
战鼓!号角!杀声!
如同燃烧的血与铁,瞬间将这精致院落里弥漫的药香与疑云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