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铭牌贴着胸口,油腻工装散发出的铁锈与机油味,成了最好的伪装。
苏晚——或者说此刻的“吴铁根”,微微佝偻着背脊,拖着那条依旧使不上太大劲的左臂,脚步带着一种底层劳工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沉重感,一步一拖地走在巨大而阴暗的地下管道里。
管道顶部渗下的冷凝水珠,偶尔滴落在油腻的鸭舌帽檐上,发出细微的“嗒”声。远处昏黄的路灯光芒如同虚弱的萤火,指引着方向。
空气污浊,混杂着陈年积水的腥腐、垃圾腐败的酸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活人的汗馊和烟火气。
精神念力如同最警觉的触角,压缩在周身十米之内,谨慎地扫描着前方。管道壁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深褐色的水锈,地面湿滑,堆积着各种难以辨认的废弃物残骸。
几只的老鼠被脚步声惊动,“吱吱”尖叫着从一堆腐烂的编织袋里窜出,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
前方管道拐角处,光线稍微明亮了些,人声也清晰起来。
一个简陋的“聚居点”。
几块巨大的、锈蚀穿孔的金属板斜靠在管壁上,勉强搭出几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几个用废旧轮胎和破烂塑料布围成的“窝棚”散乱分布。
中央空地上,一堆小小的篝火正燃烧着,火苗微弱,舔舐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铁皮罐头盒,里面煮着一些颜色可疑的糊状物,散发出混合着霉味和微焦的古怪气味。
火堆旁围着七八个人,大多衣衫褴褛,面容被污垢和长期的营养不良刻满了沟壑,眼神浑浊而麻木。
一个干瘦的老头佝偻着背,用一根磨尖的钢筋小心翼翼地在火堆里拨弄着什么。两个中年男人靠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从阴影中走出的苏晚,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鼓鼓囊囊的地方——那里可能藏着磨尖的短铁棍或粗糙的匕首。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蜷缩在角落里,婴儿的啼哭声细弱得像只病猫。还有一个半大孩子,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首勾勾地盯着火堆上的罐头。
典型的城市废墟底层流民。挣扎在饥饿、疾病和无处不在的活死人威胁边缘。
苏晚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激起短暂的涟漪。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估量。
尤其是她身上那件虽然肮脏但相对完整的工装,以及她帽檐下露出的、虽然沾满污迹却隐约可见的年轻轮廓。
“哪来的?”
拨弄火堆的干瘦老头停下动作,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浑浊的眼睛在苏晚身上扫视,重点在她那条不太利索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
“117。” 苏晚压低了嗓子,声音模仿着长期吸烟和吸入粉尘的沙哑粗粝,带着浓重的底层口音,“下面管道堵了,上来透口气,找点能用的家伙什。” 她抬手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动作刻意带着点笨拙和左臂的不便。
“117?” 一个靠墙的中年男人嗤笑一声,露出一口黄牙,“那破地方,还没被啃干净?听说东头又闹‘瘟’了,死了不少人。”
“哪都闹瘟,” 苏晚含糊地嘟囔一句,学着他们的样子,在火堆边缘找了个不那么湿冷的角落,慢慢蹲下。
动作牵扯到左臂,她微微皱了皱眉,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这倒不是伪装,新生的肌肉筋骨确实还在恢复期。
她从油腻的工装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半块用脏兮兮油纸包着的、硬得像石头的压缩饼干——这是她在管道垃圾堆里翻到的,勉强还能入口。她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眼睛盯着火堆上翻滚的糊状物,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饥饿感。
这个动作和那半块饼干,无形中消弭了一部分敌意。在这朝不保夕的世界,食物就是最首接的通行证。
“哼,117区…现在也就西边几个厂区还有点人气,但也乱得很。” 另一个中年男人接口,声音低沉,“‘鬣狗帮’和‘拾荒者’整天抢地盘,巡逻队也管不了啥,就知道收‘保护费’。” 他口中的“巡逻队”,显然是指盘龙岭基地外围维持秩序的武装人员。
“西边厂区?”
苏晚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小片被油污覆盖的下巴,“听说那边……有地方能换点药?” 她声音放得更低,带着点希冀和小心翼翼的试探。药,永远是废墟底层最稀缺也最渴望的硬通货。
抱着婴儿的女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更紧地抱住了怀里气息微弱的孩子。
“药?” 干瘦老头哼了一声,用钢筋戳了戳火堆,“黑市有,贵得要命!一盒消炎粉,能换你半条命!” 他浑浊的眼睛再次扫过苏晚那条左臂,“你这胳膊……咋弄的?”
“修泵的时候,” 苏晚指了指管道深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被卷进皮带轮了,骨头断了,差点没了。厂里给扔了点草药糊糊,硬扛过来的。”
她撩起一点油腻的工装袖子,露出左臂上那道狰狞的、还带着新肉的巨大疤痕。疤痕边缘残留着被油污覆盖的、暗紫色的痕迹,在昏暗火光下,更像是感染后留下的可怕印记,完美地解释了手臂的无力和她“死里逃生”的虚弱状态。
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疤痕,火堆旁几人的眼神明显缓和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同病相怜的麻木。在这末世,谁身上没几道疤?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本事。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干瘦老头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不少,“西区黑市,就在老锅炉厂后面的废车场里,每个月的‘双号’晚上开。想换药?得有好东西,或者……”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舍得下力气,接点‘脏活’。”
苏晚沉默地点点头,将那半块硬饼干小心地掰下三分之一,递向火堆旁那个眼睛首勾勾的半大孩子。
孩子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苏晚,脏兮兮的小手犹豫着伸出来,飞快地抓过饼干,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着。
“谢…谢谢。” 孩子的母亲声音细弱地道谢。
“没事。”
苏晚收回手,将剩下的饼干小心包好塞回口袋。她靠着冰冷的管壁,闭上眼睛,像是疲惫至极,需要休息。精神念力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捕捉着这个小小流民点的一切细微动静和谈话碎片。
他们谈论着117区西边越来越频繁的尸群活动,谈论着某个拾荒小队在废弃医院全军覆没的传闻,谈论着“鬣狗帮”新换的老大如何心狠手辣……信息零碎而混乱,却拼凑出117区边缘混乱、危险、资源匮乏的图景。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提到“实验室”、“追猎者”或者任何超越常理的力量。在这里,最大的威胁是饥饿、疾病、无处不在的活死人,以及同样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为了食物和地盘可以随时变成野兽的同类。
这正是她需要的。
天色在管道尽头透入的光线变化中,由昏黄转为彻底的黑暗。篝火成了唯一的光源,映照着几张麻木而疲惫的脸。苏晚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融入了这片绝望的阴影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管道口透入的光线变得灰白。流民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活动。干瘦老头用破布包起几块冷却的糊状物。两个中年男人检查着简陋的武器。抱孩子的女人轻轻拍着依旧在低烧的孩子。
“走了,” 干瘦老头招呼一声,看向靠在管壁闭目养神的苏晚,“你…去西区?”
苏晚缓缓睁开眼,点了点头,扶着冰冷的管壁,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动作依旧带着左臂的不便。
“一起吧,顺道。” 老头指了指管道出口的方向,“外面不太平,人多点好。”
苏晚没有拒绝,低声道了句谢。她混在流民队伍的最后,步履蹒跚,沉默地跟着他们,走出了巨大管道的阴影,踏入了117区边缘更加广阔、也更加破败荒凉的废墟世界。
刺眼的、灰蒙蒙的天光洒下。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由坍塌的混凝土楼宇、扭曲的钢筋骨架、被疯狂藤蔓植物覆盖的废墟堆砌成的巨大坟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腐烂物和某种化学物质残留的刺鼻气味。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非人的嘶嚎,还有零星的、沉闷的枪声。
一条被车辆残骸和垃圾勉强清理出来的、坑洼不平的土路,蜿蜒着伸向废墟深处。道路两旁,偶尔能看到一些用瓦砾和塑料布搭建的简陋窝棚,以及一些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拾荒者身影。
苏晚拉低了油腻的鸭舌帽,将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她看着前方那条通往未知、布满尘埃与危险的道路,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巨大、如同巨兽之口般的地下管道入口。
盘龙岭基地深处那钢铁坟场、那冰冷的追猎者目光、那溶洞深处的古老阴影……仿佛被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但胸口那冰冷的金属铭牌,和识海壁垒深处那枚如同寒冰烙印般的精神印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暂时的蛰伏,并非逃离。
她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了这片末世废墟的尘埃之下。如同等待破土的种子,在污秽与黑暗中,悄然积蓄着撕裂一切的力量。
脚步沉重,融入流民队伍扬起的尘土。吴铁根的身影,消失在117区边缘那片无边无际的、由绝望与挣扎构成的灰色画卷之中。唯有帽檐下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深处,沉淀的幽蓝与混沌灰白一闪而过,冰冷,沉静,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