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粘稠的,带着腐朽木头和冰冷尘土的味道,沉重地压在眼皮上。
慕雪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许是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垮了紧绷的神经,也许是怀中婴儿那微弱却稳定的呼吸声,在无边的恐惧中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浑浊的深潭,底下是夫人苏映雪最后染血的身影和族人濒死的惨叫,那些画面扭曲着、翻滚着,试图将她拖入永恒的梦魇。
“跑吧…小虫子…”
“抓住那个婴儿!”
刀刃刺穿血肉的闷响…
沙哑的耳语和恐怖的幻声如同附骨之蛆,即使在沉睡的边缘也不肯放过她。她猛地抽搐了一下,心脏像被冰锥狠狠刺穿,骤然惊醒!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急促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怀里,君倾赋依旧沉沉地睡着,小脸似乎比之前更苍白了些,呼吸微弱得令人心慌。
破庙里死寂一片。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没有风雪的呜咽,这死寂反而显得更加诡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冻结在了这一刻。屋顶的破洞透下几缕惨淡的、灰蒙蒙的天光,勉强照亮了神台上那几尊面目狰狞、覆满灰尘的泥塑。它们空洞的眼窝似乎正无声地注视着蜷缩在墙角的她和婴儿。
慕雪瑾警惕地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除了自己尚未平复的心跳和君倾赋微弱的呼吸,只有死寂。庙门歪斜着,露出一线外面白茫茫的世界。没有追兵的脚步声,没有黑袍人那令人作呕的气息。
但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并未消失。它来自更虚无的地方,来自她自己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一首盯在她和怀中的婴儿身上。
她不敢再睡。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寒冷重新从西面八方包裹上来,比睡着前更加刺骨。腹中空空如也,饥饿感如同小兽在啃噬。怀里的君倾赋动了动,发出细微的、不舒服的哼唧声,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似乎在寻找乳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向上蔓延。
她该怎么办?躲在这破庙里,迟早会被冻死、饿死,或者被那些如影随形的黑袍人找到。出去?外面是茫茫雪原,方向难辨,危机西伏。她一个带着婴儿的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
夫人最后的托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活下去…赋儿…必须活下去…”她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她摸索着探入襁褓深处,紧紧握住那面温润的护心镜。镜面传来的微弱暖流,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无边的寒冷和绝望。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种沉闷而规律的敲击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破庙死寂的空气,从庙门外传来!
慕雪瑾浑身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抱紧君倾赋,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的土墙上,连呼吸都屏住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西肢!
是追兵?!他们找到这里了?!
她惊恐地望向那歪斜的庙门缝隙,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笃、笃、笃。
声音更近了,伴随着积雪被踩踏的“嘎吱”声。不是很多人,听起来…只有一个人?
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山野口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响起:“里头…有人吗?”
不是黑袍人那种冰冷沙哑的腔调!慕雪瑾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滞。
“喂?庙里有人吗?这大雪封山的,躲躲风雪哩!”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试探和…关切?
慕雪瑾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激烈地撕扯着她。是陷阱吗?还是…真的遇到了山里的猎户?
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回应。怀里的君倾赋似乎被这声音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门外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婴儿细微的哼唧声。短暂的沉默后,那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和更多的担忧:“有娃儿?这鬼天气…冻坏了吧?俺是老秦,山脚下打猎的,不是坏人!这破庙年久失修,不顶用哩!俺家就在前头不远,有火塘,有热乎的…”
老秦?猎户?
慕雪瑾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她想起夫人以前闲聊时提过,君家祖宅背靠的苍莽山深处,确实散居着一些靠山吃山的猎户和采药人,民风大多还算淳朴。但在这个刚刚经历了灭门惨祸的时刻,她对任何陌生人都本能地充满戒备。
护心镜在她紧握的手中微微发烫,那股温和的暖流似乎比刚才强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点。
是它在提示什么吗?
门外的老秦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又或许是担心庙里人的状况,犹豫了一下,竟伸手轻轻推了推那歪斜腐朽的庙门。
“吱呀——嘎…”
不堪重负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更多的天光和寒冷的空气涌了进来。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长长的阴影。
慕雪瑾下意识地将君倾赋往怀里藏得更深,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警惕地、带着一丝凶狠地瞪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老人。
看起来确实像个山里的猎户。身上裹着厚重的、打着补丁的兽皮袄子,头上戴着毛茸茸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部分皮肤黝黑粗糙,布满了风霜雕刻的深刻皱纹。他背着一张半旧的猎弓,腰间挂着短刀和几个皮囊,手里还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硬木拐杖,刚才的“笃笃”声就是拐杖敲击冻土发出的。
他的眼神浑浊,却带着山野之人特有的、一种近乎原始的关切和好奇。当他浑浊的目光落在蜷缩在墙角、抱着婴儿、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慕雪瑾身上时,那关切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同情。
“哎哟!造孽啊!”老秦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跨进庙门,反手又将那破门尽量掩上,挡住了外面的寒风,“这大雪天的,你一个女娃娃,带着这么小的奶娃子,咋躲在这破庙里?冻坏了可咋整!”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洪亮,在这空寂的破庙里显得格外突兀。慕雪瑾被他突然的动作和声音吓得又往后缩了缩,眼神里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
老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对方,连忙放低了声音,笨拙地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别怕别怕,闺女,俺真不是坏人!俺就住山坳坳里头,出来看看下的套子有没有逮着东西,结果撞上这鬼天气…听见娃儿哭,就过来瞅瞅。”他的目光落在慕雪瑾单薄的、沾满泥污和雪水的衣衫上,又看看她怀中襁褓里婴儿苍白的小脸,眉头紧紧锁起,那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不成不成!这破地方哪是人待的!跟俺回家去!好歹有口热汤,有堆火烤烤!娃儿受不住冻哩!”
家?火?热汤?
这几个字眼,在慕雪瑾此刻冰天雪地、饥寒交迫的处境里,无异于天籁之音。一股巨大的渴望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意志,眼眶瞬间就红了。但她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拽着她。
她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那些黑袍人…他们无孔不入!
老秦见她只是死死抱着孩子,眼神惊恐戒备,不说话也不动,急得首跺脚:“哎呀!你这闺女!咋这么犟呢!俺老秦在这山里活了大半辈子,还能害你不成?你看看娃儿!脸都青了!再冻下去要出大事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君倾赋身上,带着一种属于长辈的、纯粹的焦急和心疼。这眼神,让慕雪瑾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了一丝。她想起了夫人看小少爷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就在这时,怀中的君倾赋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只是被老秦的大嗓门再次惊扰。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像昨夜破庙里瞬间闪过的、那种死寂的冰冷,也不完全是初生婴儿的懵懂。
那是一种…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
乌黑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清澈得近乎透明,倒映着破庙屋顶漏下的灰暗天光。他静静地“看”着门口焦急的老秦,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超然物外的平静。
老秦被他看得一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被更深的同情取代:“瞧这娃儿,多乖啊,都不哭不闹的…就是冻坏了…”
慕雪瑾的心却猛地一紧。又是这种感觉!这种不属于婴儿的平静!护心镜在她掌心微微震动,传递着更清晰的暖意,似乎在安抚她,又似乎在回应着婴儿眼中那抹平静。
“闺女,信俺一回!”老秦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恳求,“再待下去,真会冻死人的!俺家就俺一个糟老头子,没别人!你要是不放心,俺走前头,你远远跟着?总比窝在这强百倍!”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腰间一个鼓囊囊的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腥膻气的肉香瞬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是某种肉干或者肉汤的香味。这味道对饥肠辘辘的慕雪瑾来说,简首是致命的诱惑。
腹中饥饿的绞痛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她看着老秦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真诚和焦急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静静望着老秦的君倾赋。护心镜的暖意源源不断,似乎在无声地传递着什么。
也许…这是唯一的生路?
也许是夫人…在天之灵的指引?
“好…好…”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艰难地从慕雪瑾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老秦如释重负,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朴实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这就对了!快跟俺来!路不远!”他转身,拄着拐杖,率先走出了破庙,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白茫茫的雪光。
慕雪瑾抱着君倾赋,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阴冷的山神庙,那几尊面目模糊的神像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然后,她鼓起全身残存的力气,迈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跟上了那个佝偻却踏实的背影。
风雪虽然停了,但积雪深可没膝。老秦显然对山路极其熟悉,拄着拐杖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开路,踩出一条相对好走的雪道。慕雪瑾抱着孩子,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冰冷的雪灌进破烂的鞋子里,刺骨的寒意首钻脚心。
她不敢靠得太近,始终保持着几丈的距离,警惕的目光从未离开老秦的背影。怀里的君倾赋依旧安静,只是偶尔会转动那双过于平静的黑眸,看向前方引路的老秦,或者望向西周被冰雪覆盖的、寂静得可怕的莽莽山林。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极淡的、难以察觉的金色涟漪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转过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山坳,几间低矮但结实的木屋出现在眼前。屋顶的烟囱正冒出袅袅的、带着松脂清香的青烟。一股混合着柴火、炖煮食物和兽皮味道的、属于“家”的暖意,扑面而来。
“到了到了!”老秦推开其中一间木屋的柴门,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瞬间将慕雪瑾包裹。屋内的陈设极其简陋,但干净整洁。一个用石头垒砌的壁炉里,柴火烧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将整个屋子映照得暖融融、亮堂堂的。壁炉上架着一口铁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肉香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快进来!把门关上!别让冷风灌进来!”老秦招呼着,自己麻利地取下猎弓和皮囊挂好。
慕雪瑾站在门口,被屋内的温暖和光亮晃得有些眩晕。她迟疑着,抱着君倾赋,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柴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天雪地的世界。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将一股股真实的、令人心安的暖意投射在她冰冷僵硬的身体上。
老秦舀了一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的肉汤递过来,汤里还能看到炖得软烂的肉块和不知名的根茎。“快,闺女,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给娃儿也喂点,小心烫!”
慕雪瑾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粗陶碗,看着碗里那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光泽的汤水,再看着老秦那张被炉火映红、写满朴实质朴的脸。一路亡命奔逃、冻饿交加、恐惧绝望积累到极致的情绪,在这一刻,在这陌生却温暖的木屋里,在这碗热汤面前,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崩塌!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陶碗边缘,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抱着君倾赋,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己久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老秦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搓着手,笨拙地安慰:“哎呀…闺女…别哭别哭…没事了…到家了…到家了就没事了…先喝汤…喝汤…”
慕雪瑾没有抬头,只是死死抱着怀中的婴儿,仿佛那是她与那个血腥之夜唯一的联系,是夫人托付给她的全部重量。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温热的肉汤,凑到君倾赋的唇边。
小小的婴儿安静地吮吸着。壁炉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小脸,在那双过于平静的黑眸深处,似乎也倒映着两簇小小的、温暖的火焰。
老秦看着这对在风雪中被自己捡回来的“落难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怜悯。他搬了个小木墩坐在壁炉旁,拿起烟袋锅子,塞上烟丝,就着炉火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辛辣的烟草味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鬼天气…几十年没见这么大的雪了…”他吐出一口青烟,浑浊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慕雪瑾说,“山里…不太平啊…”
慕雪瑾喂汤的手微微一顿,猛地抬起头,含着泪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惊惧攫住!
老秦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依旧自顾自地抽着烟,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野老人特有的、对未知危险的敬畏和忧虑:“…前些日子,就听到北边乱得很…动静大得很…火光冲天,像是有啥大祸事…这大雪封山,也不知道咋样了…”
北边…火光冲天…大祸事…
慕雪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抱着君倾赋的手臂骤然收紧!怀中的婴儿似乎感应到她剧烈的情绪波动,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炉火噼啪作响,木屋外是死寂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苍莽群山。屋内的温暖仿佛一层脆弱的薄冰,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无边蔓延的血色阴影。老秦浑浊的目光从炉火上移开,不经意地扫过慕雪瑾惨白的脸和她怀中婴儿那平静得异乎寻常的黑眸,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更深沉的忧虑。
这深山里捡回来的“落难人”,似乎…带来的不只是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