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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炉里的火，是木屋里唯一跳跃的、有生命力的东西。
干燥的松木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噼啪”的轻响，迸溅出细小的火星，像暗夜里转瞬即逝的萤火。橙红色的光芒温暖而稳定地铺满这间简陋却整洁的木屋，将粗糙的原木墙壁、悬挂的兽皮、角落的农具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清香、炖煮肉汤的醇厚，还有老秦那杆铜烟锅里飘出的、带着土腥气的辛辣烟草味。
这本该是暴风雪后最令人心安的画面，一个隔绝了外面冰天雪地、血雨腥风的温暖茧房。
但慕雪瑾的心，却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悬吊在冰窟之上，在温暖的炉火与刺骨的寒意之间剧烈地摇摆。
她坐在靠近壁炉的一个矮木墩上，怀里紧紧抱着君倾赋。婴儿裹在老秦翻找出来的一条还算干净的旧毯子里，只露出一张小小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绵长，似乎终于在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和饱足中沉沉睡去。那过于平静的神情，让慕雪瑾稍感安心，却又隐隐不安。
老秦坐在对面，佝偻着背，就着炉火的光亮，专注地削着一根细长的木棍。粗糙黝黑的手指握着骨柄小刀，动作熟练而稳定，木屑如同细小的雪花簌簌落下。他偶尔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一眼慕雪瑾和她怀里的婴儿，目光里带着一种山野老人特有的、沉默的关切。
“闺女，再喝碗汤？锅里还有哩。”老秦停下手中的活计，用烟锅指了指壁炉上依旧咕嘟冒泡的铁锅。
慕雪瑾下意识地摇头，喉咙有些发紧。刚才那碗热汤下肚，驱散了部分寒气，却也让她紧绷的神经在温暖中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根刺的存在——老秦那句无心的“北边乱得很…火光冲天…像是有啥大祸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想君家祖宅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不去想那遍地流淌的、被冰雪也无法冷却的猩红。她低下头，目光落在君倾赋沉睡的小脸上，手指无意识地着襁褓深处那面温润的护心镜。镜面紧贴着婴儿的胸口，传递着稳定而柔和的暖意，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着外界冰冷的窥探，也安抚着她自己惊魂未定的心。
这面镜子…是夫人留下的唯一东西了。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带来这种奇异的感觉？
“这娃儿…真乖。”老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眯着眼看着君倾赋，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近乎慈祥的笑意，“不哭不闹的，睡得多踏实。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慕雪瑾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福气？出生之夜便遭逢灭门惨祸，身世成谜，体内似乎还潜藏着某种令人心悸的东西…这算什么福气？
“就是…”老秦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在君倾赋过于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太安静了些。刚出生的奶娃子，哪有这么懂事的…”
慕雪瑾的心猛地一跳！抱着婴儿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老秦注意到了！这山野猎户粗犷外表下的观察力，远比她想象的敏锐！
“许是…冻坏了，累坏了。”慕雪瑾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连忙解释道。
“嗯…也是，遭了大罪了。”老秦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深究。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削着手中的木棍，刀锋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刀削木头的沙沙声交织。
慕雪瑾紧绷的神经却无法放松。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老秦的关切是真实的，这木屋的温暖也是真实的，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像是平静湖面下看不见的暗流。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许是昨夜破庙里那如影随形的窥视感并未完全消散，也许只是她自己杯弓蛇影的惊惧。
她悄悄抬起眼，借着炉火跳跃的光影，再次打量这个救了她和赋儿的老人。他专注地削着木棍，侧脸被火光勾勒出坚硬的轮廓，布满风霜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是常年与山林野兽搏斗留下的印记。一切都符合一个深山老猎户的形象。
可为什么…为什么当他偶尔抬起头，那浑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某种难以捉摸的东西，会让她心底莫名地发寒？那不是恶意，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岁月沉淀的审视？
就在这时——
“他…看…得…见…”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冰屑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首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慕雪瑾浑身剧震，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手里的木碗差点脱手掉在地上！她猛地抱紧君倾赋，惊恐地西下张望！炉火依旧跳跃，老秦依旧在专注地削木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是幻听！又是那该死的幻听！那些黑袍人…他们追来了？就在附近？还是…这诡异的声音，根本就是某种精神诅咒，己经烙印在了她的意识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强迫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闺女？咋了？”老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疑惑。
“没…没什么…”慕雪瑾的声音抖得厉害，脸色苍白如纸，“就是…有点冷…”
“冷？”老秦看了看烧得正旺的壁炉，又看了看她单薄的衣衫，站起身，“俺给你拿件厚袄子披上！山里婆娘留下的，别嫌弃！”说着，他转身走向里屋。
就在老秦转身的刹那！
慕雪瑾怀中的君倾赋，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那双眼睛不再是死寂的冰冷，也不是婴儿的懵懂平静。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锐利！
乌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金色星芒骤然亮起！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翻腾的熔岩，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锋锐！他的目光，越过慕雪瑾的肩膀，精准地、毫无感情地投向老秦刚刚消失的里屋门口！那眼神，冰冷，审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神祇般的漠然！
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仿佛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慕雪瑾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了！她低头，正对上君倾赋那双闪烁着非人金芒的眸子，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她如坠冰窟！这…这绝不是她的赋儿！
“赋…赋儿？”她颤抖着，声音细若蚊呐。
那金色的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君倾赋眼中的锐利和漠然如同潮水般褪去，重新恢复了婴儿的纯净和…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再次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也随之消散。
慕雪瑾僵在原地，抱着襁褓的手臂因为过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她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婴儿，那张小脸依旧苍白脆弱，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金色锐芒只是她极度恐惧下的又一次幻觉。
是幻觉吗？还是…那东西…又出来了？
护心镜在她掌心微微发烫，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那暖流不再仅仅是安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一种力量的共鸣！
“来，闺女，披上这个！”老秦抱着一件厚重的、带着樟脑味的深色棉袄走了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递向慕雪瑾。
慕雪瑾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接过棉袄，手指冰凉僵硬。她不敢再看老秦的眼睛，慌乱地将棉袄裹在身上，那粗糙厚实的布料带来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彻骨寒意。
“谢…谢谢秦伯伯。”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老秦摆摆手，重新坐回木墩上，拿起那根快削好的木棍看了看，又拿起烟锅，慢悠悠地塞上新的烟丝。他凑近炉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温暖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
“这世道啊…”他吐出一口长长的青烟，浑浊的目光穿透烟雾，望向紧闭的柴门，仿佛能看透那厚重的木板和外面茫茫的雪原，“…不太平。人那，有时候比山里的熊瞎子还难琢磨…比林子里的瘴气还毒…”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尽沧桑后的疲惫和洞察，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意有所指。
炉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扭曲变形。温暖的木屋里，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慕雪瑾裹着厚实的棉袄，抱着沉睡的婴儿，蜷缩在木墩上，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座看似平静的火山口。
脚下是滚烫的岩浆，身边是深不可测的迷雾。而怀中这个小小的婴儿体内，似乎沉睡着一头随时可能撕裂一切的…洪荒巨兽。
老秦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如同沉在深潭底部的碎金，一闪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