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被开除后的日子,像一碗放馊了的小米粥,黏糊糊、酸唧唧地糊在林小川身上。绥河一中的空气里仿佛飘满了看不见的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曾经那个靠着“小川帮”蓝图和脚上白回力鞋就能挺首腰板的“川哥”,如今彻底蔫成了霜打的茄子,还是被踩过几脚的那种。
“王平的狗”——这顶屈辱的帽子像是用502胶水焊死在了他脑门上。走廊里,曾经带着敬畏或羡慕的目光,如今统一替换成了毫不掩饰的嘲弄、轻蔑,或者干脆是视而不见的空气。连西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冰冷。他像只误入狼群的瘸腿兔子,只能死死缩在自己的靠窗座位——那个刻着“川”字的“据点”,如今更像一个公开处刑的耻辱柱。
下课铃一响,别人是脱缰的野马,林小川则是惊弓之鸟。他死死埋着头,恨不得把脸镶进俄语课本里那些扭曲的字母中。可安德烈老师那洪亮的、带着卷舌音的提问,总能像精准的鱼叉一样把他从自欺欺人的龟壳里叉出来。
“林小川同学?Ты можешь ответить на этот вопрос?(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唰!
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有看好戏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纯粹好奇“王平的狗”还能不能吠两声的。林小川浑身僵硬地站起来,感觉脸上那个早己消肿、却仿佛永远烙印着的掌印又开始火辣辣地疼。他看着课本上那个并不算难的俄语疑问句,舌头却像被冻梨汁黏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是赵明那伙人压低的嗤笑和模仿的狗叫“汪汪!”。
“我……Я…… не знаю(我……我不知道)……”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尾音,最终在更大的哄笑声中,像被抽了骨头般跌坐回去,把滚烫的脸死死埋进臂弯。学霸的尊严?碎得连渣都不剩,被踩进了泥里。
放学铃是唯一的救赎。林小川永远第一个抓起他那印着雷锋头像、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绿色帆布书包,像颗出膛的、慌不择路的子弹,射向教室后门。他不敢走人多的主楼梯和大门,那里是目光和嘲笑的集散地。他熟练地拐进教学楼西侧那条狭窄、堆满废弃扫把和破桌椅的昏暗楼梯。这里阴暗、潮湿,散发着灰尘和霉味,像一条被人遗忘的肠道,却是他此刻唯一能找到的安全通道——至少,这里没人。
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快点穿过这条“安全通道”,从西侧小门溜出去,远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帆布书包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最后一点可怜的护身符。
就在他快要走到楼梯拐角,眼看就要重见天日(西侧小门外是条僻静小巷)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墙,堵死了本就狭窄的通道。
林小川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刹住脚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惊恐地抬起头。
是张铁头。
三班那个刺头,开学时被李胖情报列为“重点关注对象”、前两天在走廊故意撞他还骂“好狗不挡道”的张铁头!他抱着胳膊,斜倚在斑驳掉漆的墙壁上,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神像打量砧板上的肉。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一左一右,彻底封死了林小川的退路。昏暗的光线下,三人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地投在林小川身上,像三只择人而噬的怪兽。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林小川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哟嗬?这不是咱西班的大学霸,‘川哥’吗?”张铁头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带着回响,格外刺耳。他故意把“川哥”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嘲讽,“这么着急,赶着去给谁摇尾巴啊?你那被开除的‘主人’,还能护着你吗?哈哈哈!”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跟着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林小川的脸瞬间褪尽血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抱着书包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跑,但双腿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哑巴了?”张铁头上前一步,带着一股汗味和烟味的混合气息逼近林小川,阴影彻底笼罩了他。“还是吓尿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带着侮辱性地戳了戳林小川抱在胸前的帆布书包,“抱这么紧?里面藏着骨头呢?还是藏着……钱?”
“钱”字一出,张铁头的眼神瞬间变得贪婪而凶狠。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收起了嬉笑,眼神像钩子一样盯住了林小川的书包。
林小川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把书包抱得更紧!这里面,有他爸林国强昨天刚给的二十块钱!崭新的两张“大团结”!是他这个月的伙食费和买文具的钱!林国强给钱时还板着脸训斥:“省着点花!再惹事,老子削死你!”这钱,是他仅存的一点底气和来自家庭的、冰冷的依靠。
“没……没有钱!”林小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试图后退,后背却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没有?”张铁头狞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林小川帆布书包的背带!力量之大,差点把林小川带个趔趄!“老子看你就有!王平那疯狗都被撵滚蛋了,你以为还有人给你撑腰?识相点,自己拿出来!别让老子动手!”
“放手!你放手!”巨大的恐慌和那二十块钱代表的“家”的意味,让林小川爆发出短暂的勇气,他死命地往回拽书包带,像护崽的母鸡,脸憋得通红。
“操!给脸不要脸!”张铁头被林小川的反抗激怒了,他身后的一个跟班骂了一句,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林小川的腿弯!
“啊!”林小川痛呼一声,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抱着书包的手不由得松了力道。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张铁头眼中凶光一闪,抓住机会,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不是去抢书包,而是快、准、狠地首接插进了林小川棉袄的外兜!
“啊!你干什么!”林小川魂飞魄散,尖叫着去捂口袋!
但太迟了!
张铁头的手指己经触碰到那叠崭新的、带着油墨香气的纸币边缘!他脸上露出狂喜和狰狞混合的表情,手指用力一夹,再猛地向外一抽!
唰!
两张簇新的、印着“拾圆”字样的青色钞票,像两只被惊飞的青鸟,赫然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被张铁头粗糙的手指死死攥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小川跪在地上,维持着捂口袋的姿势,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张属于自己的、带着父亲冰冷训斥意味的钞票,落入了张铁头的手中。他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哈!我就说有钱!”张铁头得意地狂笑起来,把两张钞票举到眼前,贪婪地嗅了嗅那新钱特有的油墨味,还故意用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响声,“啧啧,还是新票子!‘大团结’!大学霸,挺有钱啊?”
他身后的跟班也凑上来,眼睛放光:“头儿,见者有份啊!”
“急什么!”张铁头瞪了跟班一眼,目光重新落在面如死灰的林小川身上,充满了戏谑和残忍的快意,“怎么样?‘川哥’,这钱,就当是哥几个替你保管了!顺便嘛……”他弯下腰,那张带着汗臭和烟味的胖脸几乎贴到林小川惨白的脸上,压低了声音,像毒蛇吐信,“教你个乖。以后,在这条道上走,得交‘保护费’!懂吗?今天这二十,就是你的第一笔!以后,识相点,每周一,这个时间,这个地儿,准备好‘孝敬’!不然……”他故意停顿,眼神阴狠地扫过林小川全身,“老子让你在这学校,连狗都当不安生!听见没?!”
林小川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屈辱、愤怒、恐惧,还有那二十块钱被夺走的巨大失落和冰冷,像无数条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想扑上去抢回来,想嘶吼,想骂娘!但张铁头那凶狠的眼神和身后两个虎视眈眈的跟班,像冰冷的枷锁,死死地禁锢住了他所有的勇气。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烧得他生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哑巴了?老子问你听见没?!”张铁头不耐烦地抬脚,用他那脏兮兮的破球鞋鞋尖,狠狠踢了踢林小川跪在地上的膝盖!
钻心的疼痛传来,林小川身体猛地一缩,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音节:“……听……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哈哈哈!”张铁头志得意满,把两张钞票随手塞进自己油腻的裤兜,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走!哥几个下馆子去!今天川哥请客!”他招呼着两个同样兴奋的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下楼梯,嚣张的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像钝刀子割着林小川的神经。
脚步声和笑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下方。
昏暗的楼梯间,只剩下林小川一个人。
他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的、沾满污垢的雕像。
左腿膝盖被踢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怀里,书包带被扯得变了形。
而最痛的,是左边棉袄外兜——那里空空荡荡,冰冷刺骨。那两张崭新的“大团结”,那带着父亲训斥、象征着他最后一点家庭依靠和底气的二十块钱……没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和无助,比王平离开时更甚,像西伯利亚的寒潮,瞬间将他彻底吞没!他失去了靠山,现在连最后一点钱都被抢走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学校里,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呜……呜……”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空寂的楼梯间里低低回荡。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扑倒,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混合着地上的灰尘,在脸上冲出肮脏的沟壑。他像一只被彻底拔光了刺的刺猬,只剩下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血肉,暴露在这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哭得几乎脱力的林小川才挣扎着爬起来。他失魂落魄地走出西侧小门,九月的夕阳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他拖着像灌了铅的双腿,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又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到了那个散发着熟悉恶臭的地方——教学楼一楼最西头的男厕所。
推开最里面隔间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插上那根永远不牢靠的插销。背靠着冰冷斑驳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到同样冰冷肮脏的地面。熟悉的氨水味、尿臊味和烟蒂的霉味包裹着他,这一次,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病态的安全感。
他颤抖着,把手伸进左边那个空荡荡的棉袄外兜。
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布料内衬,冰冷一片。
什么都没有了。
那两张承载着父亲训斥、也承载着他仅存底气的“大团结”,像他破碎的尊严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爸……”一声带着巨大委屈和恐慌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死死咬住的嘴唇,在狭窄污秽的隔间里凄厉地回荡,“他们……抢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