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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平那沉默离去、背负着“开除”污名的背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林小川的视网膜上。绥河一中喧嚣的走廊，广播里张秃子“引以为戒”的官腔，周围同学嗡嗡的议论声，还有那句毒针般刺入骨髓的“王平的狗”——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僵在西班门口，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泥塑。脚上那只被李志国踩塌变形的白球鞋，鞋面上那个巨大、肮脏的脚印，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无声地吞噬着他仅存的尊严。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顺着脊椎骨嗖嗖往上窜，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冻僵了他沸腾的血液。
“喂！杵这儿当门神呢？好狗不挡道！”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高个子男生（林小川认出是三班的刺头张铁头）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林小川一下。
林小川被撞得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让他稍微回神，抬头看去。张铁头正斜眼看着他，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看你丫还敢不敢嘚瑟”的幸灾乐祸。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学生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没有王平那沉默如山的身影挡在身前，这些来自其他班级、曾经带着点敬畏或忌惮的目光，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嘲弄和试探。
“对……对不起……”林小川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嗫嚅出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话一出口，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为什么要道歉？！他做错了什么？！
然而，身体却比大脑更诚实。在张铁头轻蔑的注视和周围嗤笑声中，他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忙低下头，缩着肩膀，贴着墙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人缝里挤进了西班教室。
教室里的喧嚣在他踏入的瞬间，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有同情（来自少数几个老实同学），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看戏的兴奋。
“哟，这不是咱班‘川哥’吗？回来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坐在前排、平时就爱阴阳人的刘小眼。
“啧啧啧，这脸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李志国那巴掌够劲儿吧？听说牙都松了？”另一个男生接茬，故意提高音量。
“新鞋？哎呦喂，这鞋印子，挺有艺术感啊！李志国脚踩签名款？限量版？”有人指着林小川脚上的鞋，引来一阵哄笑。
“什么‘川哥’？没听见广播吗？人现在是‘王平的狗’！狗懂不懂？主人被撵走了，狗还能叫唤？”一个平时就嫉妒林小川成绩好、又爱穿新衣服的男生赵明，声音最大，充满了恶毒的快意，甚至还刻意模仿了两声狗叫：“汪汪！”
“哈哈哈……”教室里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
压低的议论声、刻意的狗叫模仿、毫不掩饰的哄笑，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林小川的神经上。他感觉脸上那的掌印火辣辣地疼，比李志国打他的时候还要疼百倍！他死死地低着头，视线模糊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屈辱的破鞋，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缝里。
他像一抹游魂，在无数道目光的凌迟下，艰难地挪回自己的座位——靠窗倒数第二排那个曾经被他视为“据点”的位置。课桌上那个用小刀精心刻下的、象征着他“小川帮”野心的“川”字，此刻像一张咧开嘲笑他的嘴。
他拉开椅子，动作僵硬地坐下，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不敢抬头，不敢看任何人，只是机械地把那个印着雷锋头像的绿色帆布书包从肩上卸下来，塞进桌斗深处，仿佛想把自己也一起藏进去。
俄语课。
安德烈老师洪亮的、带着卷舌音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Сегодня мы изучаем новый диалог!（今天我们学习新对话！）谁来扮演伊万？”
换做平时，林小川或许会举手，享受那种被俄语老师欣赏、被同学瞩目的感觉。但现在，他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在空气里。他死死低着头，盯着摊开的俄语课本，那些熟悉的字母却像扭曲的蝌蚪，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那些带着嘲弄的视线，让他如芒在背。
“林小川同学？”安德烈老师洪亮的声音突然点名。
林小川浑身一僵，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他像被电击般猛地抬起头，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恐和慌乱。他看到了安德烈老师鼓励的眼神，也看到了周围同学瞬间亮起的、充满看好戏意味的目光。
“Ты можешь прочитать диалог с Таней?（你能和塔尼娅读一下对话吗？）”安德烈老师指着课本，示意他起来和扮演塔尼娅的女生配合。
“我……”林小川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发紧。他想拒绝，想说自己不舒服，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老师期待的目光中，他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站了起来。
扮演塔尼娅的女生己经站了起来，等着他开口。
教室里一片安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着看“王平的狗”如何出丑。
林小川看着课本上那简单的俄语对话，大脑却一片空白。李志国狞笑的脸、王平沉默离去的背影、张铁头的推搡、教室里“汪汪”的狗叫声……各种画面和声音疯狂涌入脑海，搅得他天旋地转！他努力集中精神，嘴唇哆嗦着，试图发出第一个音节，却只发出一个干涩破碎的“呃……”。
“哈哈哈……”教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卡壳了！”
“俄语课代表？就这？”
“吓傻了吧？哈哈哈！”
“狗会叫就行了，还学什么人话！”
刺耳的哄笑像无数把尖刀，狠狠捅进林小川的耳朵！他脸上火辣辣地烧着，巨大的羞耻感让他恨不得当场死去！他再也坚持不住，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老师……我……我不舒服……”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说完也不等安德烈老师回应，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把滚烫的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安德烈老师看着把头埋得低低的林小川，又看了看哄笑的课堂，眉头皱了起来，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和无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Кто еще хочет попробовать?（还有谁想试试？）”
后面的课，林小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就那么趴在桌上，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用臂弯给自己构筑了一个虚假的安全堡垒。周围的议论声、翻书声、老师的讲课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王平的狗”这个标签，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伴随着巨大的恐慌：没有王平了，他该怎么办？李志国虽然废了，但还有张铁头他们！那些初二初三的呢？他们会不会也来踩他一脚？
下课的铃声像是解脱的号角，又像是新一轮煎熬的开始。
林小川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他低着头，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和可能的接触，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他脚步匆匆，只想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经过二班门口时，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里面。
李胖正被他们班几个男生围着，似乎在激烈地说着什么。李胖胖脸通红，小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地挥舞着胖手，唾沫横飞，像是在反驳什么。他看到了走廊外匆匆走过的林小川，眼睛猛地一亮，张嘴就想喊：“川……”
林小川心头一紧！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听到这个称呼！更怕李胖当着二班同学的面喊他！那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过了二班门口，把李胖那声没喊完的呼唤和错愕的目光，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不敢回宿舍（初一男生宿舍是混班的），也不敢去食堂（人太多）。最终，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凭着本能，一头扎进了教学楼一楼最西头那个熟悉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男厕所。
还是最里面那个隔间。
他反手插上那根摇摇欲坠的插销，背靠着冰冷斑驳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到肮脏潮湿的水磨石地面上。
熟悉的恶臭包裹着他。
这一次，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失去了唯一的靠山，背上了“王平的狗”这个耻辱的标签。
在这个冰冷的、弱肉强食的重点中学里，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胡同里瑟瑟发抖、任人欺凌的可怜虫。
不，甚至更糟。
因为这一次，连最后一点虚假的“校霸”幻梦，都被彻底踩碎了。
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听着厕所外隐约传来的学生嬉闹声，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未来的日子，像眼前这片污秽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