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巅的丹房终年萦绕着苦涩药香,此刻却混杂着铁锈的腥气。晨光穿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烙下斑驳光影,林九尘的银针悬在伤兵眉心上方三寸,针尖凝结的血珠将坠未坠,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紫。
那血珠并非寻常颜色。三日前这日军俘虏被抬进来时,右腕溃烂处便渗着这种紫黑血水,在包扎的麻布上洇出朵朵残莲。林九尘当时用银针刺他曲池穴,针尾竟浮起一层暗红薄霜——正是观中典籍记载的"尸毒侵脉"之相。
"林师兄!"
木门被撞开的瞬间,香灰如黄云般炸开。小道士明心踉跄扑进来,怀中紫铜炉摔在地上,未燃尽的降真香混着香灰扑簌簌落满襟前。他脸色比纸钱还白三分,道髻歪斜,绛色道袍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跑过后山竹林。"又死了三个!都是七窍流黑血,舌根……舌根开了莲华!"
林九尘指尖微颤,银针在伤兵印堂穴刺出半分。病榻上的日军俘虏突然暴起,枯枝般的手爪首掏他咽喉。电光石火间,林九尘反手扣住对方脉门,却见那日军士兵瞳孔中绽出两朵血莲,花瓣层层舒展,露出中心漆黑的莲房。士兵喉咙里滚出非人的嘶吼:"青城山……都要死……"
那声音不似活人,倒像从九幽地狱爬出的恶鬼。林九尘腕间发力,将俘虏重重摔回榻上。木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这才发现士兵心口处赫然七朵莲华刺青,暗红纹路竟与师父玄真子道袍上的绣纹如出一辙。
"闭眼!"林九尘一掌劈在俘虏后颈,转头对明心喝道:"取朱砂混雄黄,再把我房里那套青玉针拿来!"小道士连滚带爬冲出门时,他瞥见俘虏溃烂的指尖有细小黑虫蠕动,那些虫甲上竟也泛着莲纹状暗光。
晨光忽然暗了下来。
林九尘抬头,发现丹炉里的三昧真火不知何时熄了,青烟凝成莲瓣状盘旋而上,在房梁处结成蛛网般的灰烬。他摸出怀中罗盘,磁针疯狂打转,最后竟指向供奉药王孙思邈的龛台——那里本该放着观中至宝《灵忏》残卷,此刻却空空如也,只剩几片残破的符咒在穿堂风中飘荡。
"九尘,来试药。"
玄真子的声音从丹房深处传来。老道长背对药架而立,苍青道袍被晨风鼓起,露出下摆处用金线绣的九品莲台。林九尘捧着药杵的手突然僵住——那药杵柄上凸起的莲纹,分明与汉奸信物上的纹样一模一样,连花瓣卷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玄真子转身时,林九尘看见他袖口沾着片枯叶,叶脉间渗出暗红,像是被血浸过。老道长将半块带血玉佩塞进他手中,玉佩缺口处还粘着根银丝,在晨光中泛着幽蓝冷光。林九尘认出那是师父惯用的拂尘尾毛,三日前观主被俘时,这拂尘曾扫过他脚边。
"收好,莫让血污了它。"玄真子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须发皆赤,映着丹炉余烬竟似要燃起来。林九尘正要开口,却见师父宽大道袍扫过药架,一只青玉瓶坠地碎裂,滚出的蜡丸表面刻着朵莲华,与日军俘虏腕间的血莲分毫不差。蜡丸裂口处渗出青黑液体,所经之处的青砖竟冒起白烟。
丹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军靴声,混着日语的嘶吼穿透晨雾。林九尘攥紧玉佩,指缝间渗出温热液体——不是他的血,是玉佩缺口处汩汩涌出的金红黏液,在青砖上蜿蜒成莲茎状。他忽然想起七日前暴雨夜,汉奸递来的家书上也有类似腥气。
"师父!"他追出两步,后颈突然抵上冰冷的枪管。汉奸的尖笑混着日语刺破晨雾:"林大夫,太君来取《灵忏》了!"押着玄真子的日军士兵举起枪托,老道长的道冠被砸落在地,露出斑白发间暗红的血痂。
林九尘被按跪在地时,看见玄真子正被日军押上军车。老道长的拂尘扫过他脚边,尘丝卷走的不是落叶,而是三张正在燃烧的符咒。火光中,他突然看清师父唇形翕动,分明在说:"快走!"那口型与三日前观主被俘时,在锁妖井旁留下的最后话语一模一样。
玉佩在怀中发出碎裂声,林九尘听见自己血脉中传来冰河开裂的声响。半块羊脂白玉浸在血泊里,缺口处竟与玄真子道袍上的莲华刺绣严丝合缝,仿佛本就是一体。丹房突然陷入黑暗,唯有玉佩泛起幽蓝荧光,在墙上映出观主被铁链束缚的幻象。铁链缠绕处,正刻着林九尘再熟悉不过的《灵忏》经文。
军车发动时,林九尘看见玄真子道袍下摆的莲华刺绣片片剥落,化作血蝶扑向日军军旗。那些血蝶触到军旗的刹那,竟燃起幽绿鬼火,将膏药旗烧出一个个焦黑莲洞。而他掌心的血莲,正在贪婪地吞噬着这些金色文字,花瓣间渗出黏稠黑血。
"林家满门三十七口……"汉奸用枪管挑起他的下巴,烟锅里的火星溅在他衣领上,"太君说,只要你肯在《灵忏》真本上做个见证,便让你亲手了结那个告密的老道士。"他忽然压低声音,吐息间带着腐臭:"就像你七年前,在成都府衙后巷做的那样。"
林九尘瞳孔骤缩。七年前上元节,他确实在衙门后巷见过跛脚乞丐,但那人分明死于瘟疫……记忆突然撕裂一道口子,他看见自己将药碗递给乞丐时,对方溃烂的掌心同样泛着莲纹状暗斑。
丹房废墟里,最后一声爆炸吞没了玄真子的歌声。林九尘被气浪掀出三丈开外,怀中玉佩却完好无损。他趴在地上,看着漫天燃烧的莲瓣如血雨坠落,其中一片正巧嵌入玉佩缺口。玉佩发出龙吟般的清鸣,在他胸口烙下永不消退的莲华印记,而印记中心,正缓缓渗出金红黏液,在晨光中凝成个"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