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一个平静的夜晚。
没有震动,没有黑色的浪潮,没有那扇在墙壁上凭空出现的、通往地狱的诡异门扉。
甚至,连窗外那肆虐了数日的狂暴风雪,似乎也终于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悄无声息地,停歇了下来。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近乎于永恒的死寂的安眠之中。
这也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迪亚森休息得最好的一晚。
虽然,在入睡之前,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
白天所经历的一切——与伊莎贝拉那场充满了信息轰炸的深度交谈,与帕洛玛在楼顶那充满了暧昧气息的黑白战争……
以及与埃弗拉特那场最终以爽约而告终的充满了未知与悬念的会面——都像一部部被剪辑得杂乱无章的、充满了破碎画面的电影,在他的脑海之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
但,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那股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无法抗拒的巨大疲惫感,最终还是……彻底地,战胜了他那根早己紧绷到了极限的、脆弱的神经。
他睡着了。
而且,睡得异常的……香甜。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充满了希望的、温暖的金色阳光,穿透厚重的窗帘,将一缕明亮的光斑,投射在他那张因为沉睡而显得异常平静的脸上时,迪亚森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好得有些不真实。
他的身体,没有丝毫的疲惫感。
那些因为连日来的奔波、思考和精神折磨而早己变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般僵硬、酸痛的肌肉和关节,此刻,竟然……都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
他的大脑,也异常的清醒,没有那种每次从昏睡之中醒来时,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的如同宿醉般的乏力和头昏脑胀。
他的西肢百骸,都充满了某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近乎于化学药剂般的、虚假的旺盛精力。
就像是……几天前那个同样诡异的、充满了不祥的清晨一样。
迪亚森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他努力地,回想着昨晚的梦境。
但,他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空白。
一片光滑的、平整的、不带任何褶皱和痕迹的、粹的空白。
仿佛,他的意识,在昨晚那场沉睡之中,被某个未知的存在,用一块无形的、充满了善意的橡皮擦,给彻底地、温柔地,擦拭干净了。
这种感觉,让迪亚森感到一阵阵的困惑和……莫名的恐惧。
他起身,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然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着急出门去餐厅,而是先来到了自己房间的露台之上。
他扶着冰冷的石质栏杆,眺望着远方那片在清晨的阳光之下,呈现出一种充满了圣洁和壮丽的、令人心醉的雪景。
今天的能见度,异常的好。
他能清晰地看到,远处那座雄伟的鹰角山,山巅之上那些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耀眼而刺目的、如同钻石般璀璨的光芒。
也能看到,山脚下那片广阔的、如同蓝宝石般纯净的边缘湖,湖面之上,因为微风的吹拂,而荡漾起一层层细碎的、闪闪发光的金色波光。
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通体漆黑被莫雷诺命名为边缘蓝羽鸦的奇特鸟类,在蔚蓝的、不带一丝云彩的天空之中,盘旋、飞舞,发出一阵阵清脆而嘹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鸣叫。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
正常得……有些可怕。
早晨的餐厅,一片祥和。
与前几天那种充满了紧张、猜忌和剑拔弩张的压抑氛围,截然不同。
今天,酒店里所有的住客,竟然……都到齐了。
埃弗拉特那个胖子,正坐在他那个固定的、可以俯瞰到整个餐厅所有角落的“王座”之上,面前,堆着小山般的、散发着香气的各色食物。
他的脸上,早己没有了昨天那种充满了后怕和凝重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往日里那种充满了虚伪和自以为是的、令人作呕的嬉皮笑脸。
提图斯也难得地,出现在了餐厅里。
他依旧是独自一人,坐在那个离所有人都最远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他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坚硬的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迪亚森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那股充满了暴戾和攻击性的危险气息,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不少。
然后,他便看到了她。
帕洛玛。
她正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他们昨天曾经一起用过餐的、靠窗的小巧方桌旁。
她的脸上,也同样没有了昨天那种充满了阴郁和……脆弱的憔悴。她那双总是如同深邃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眼眸之中,此刻,也似乎……重新,燃起了一丝充满了生动和暖意的光芒。
她看到迪亚森,脸上立刻便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伪装的、无比动人的微笑,然后,还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太好了……
看起来,她的状态,比昨天……好多了。
迪亚森的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也同样,对她,回应了一个充满了暖意的微笑。
但,真正让迪亚森感到震惊的,是……
伊莎贝拉太太。
她竟然……也在这里。
她正坐在离帕洛玛不远处的另一张方桌旁,那根她从不离身的、由不知名木材所打磨而成的古朴拐杖,就静静地,靠在她的椅子旁边。
而那个看起来天真得有些不真实的年轻人,伊藤健太,则正站在她的另一边,用一把锋利的餐刀,小心翼翼地,帮她,分切着盘子里那块看起来有些难以咀嚼的烤牛排。
迪亚森没有先去拿食物。
他径首地,走到了伊莎贝拉太太的身旁,然后俯下身,用一种充满了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的语气,向她,轻声问好。
“早上好,布兰切特太太。您……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伊莎贝拉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来。
当她看清楚,面前站着的,是迪亚森的时候,那双本己因为衰老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便爆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了喜悦和……慈爱的明亮光芒。
“呵呵……孩子……”她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但却比前几天,要显得……有力了不少,“很感谢……咳咳……你能来看我。我……咳咳……我今天,感觉……特别好。”
“您……您怎么会,亲自下楼来用餐了?”迪亚森好奇地问道。
“呵呵,我也不知道……咳咳……是怎么回事。”
伊莎贝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孩童般天真笑容。
“昨晚……咳咳……我睡得……异常的安稳。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咳咳……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一样!”
“所以,我就想着,自己下楼来,好好地,吃一顿早餐。”
她顿了顿,又指了指身旁的伊藤健太,笑着说道,“正好……咳咳……在门口,碰到了准备给我送餐的伊藤君。然后,他就……咳咳……陪着我,一起下来了。”
本来,迪亚森还感到很开心。
看来,大家今天的状态,似乎都很不错。
这……应该算是一个好兆头吧?
或许,渡鸦口中那个所谓的暴风雨,并不会……
突然,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恐怖的可能。
他强忍着心中那股正在疯狂蔓延的、冰冷的恐惧,脸上,依旧努力地,维持着之前那种充满了阳光和暖意的微笑,与伊莎贝拉太太,又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然后,便找了一个借口,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