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这一天是朝廷开印日。
新年初始,朝堂之上通常不会提及晦气之事。
大臣们更愿呈报利好消息,借此博取君主赏识,为一整年的仕途铺路。
天子身为上天之子,新年之际需彰显承天受命的威严与治世才干。
倘若大臣在朝会首日禀报国中灾异(诸如水患、兵乱等),难免会被视作暗指帝王失德或治国无方,既扫了天子兴致,又触犯皇权忌讳,进而影响自身的考核评定与君恩宠信。
所以即便当日确有紧急政务,大臣们也多会选择措辞委婉地上奏,或是将奏报暂且延后。
是以今日朝会俨然成了歌功颂德的排场。
正当满朝文武争相进献祥瑞之际,董得启突然出列,拱手奏道:“启禀陛下,臣工部侍郎董得启有要事奏陈。”
朝堂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百官交头接耳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工部尚书。
这董得启不过五品衔,按制本无资格参与常朝,此刻竟越阶出列,莫不是工部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工部尚书的眉头瞬间拧成疙瘩,袍袖下的手暗暗收紧。
工部上下大小事务何时漏了他这个尚书?
这突如其来的奏报如同一记闷棍,敲得他后颈发凉。
自己的处境不妙啊。
鳌拜三角眼微微眯起,眼底寒光一闪,这小官他尚有印象。
元旦那日,小皇帝竟头一遭绕开他们几个辅政大臣,径首下旨让太医院与刑部配合此人。
他低哼一声,若不是瞧着事体不大,又恰逢元旦不愿沾惹晦气,早该叫那黄口小儿知道,龙椅上的爪子也不是能随便乱伸的!
康熙今日龙颜大悦,眸中含笑扫过阶下众人,“准。”
董得启当即展开奏陈,从乡野牛痘疹的偶然发现讲起,到在太医院引痘局所做的人体试种观察,条分缕析地详述过程,言语间满是躬身求证的严谨。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霎时如沐春雷,轰然骚动起来。
“当真寻得治痘良策了?”
“伤亡几成?有无后遗症?”
“推广民间需耗时几何?”
朝堂瞬间鼎沸如沸,百官纷纷离席向前挤凑,惊喜的探问与急切的质疑此起彼伏。
毕竟天花如附骨之疽,缠得举国上下苦不堪言,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恍若天降甘霖。
听皇上方才迫不及待的语气,便知道此事定然是真的,不然皇上怎么会安排人当廷上奏。
众人望着董得启的目光里燃着火,连须发皆白的老臣都激动得手抚朝珠首颤。
唯有工部尚书面色铁青,牙关咬得发紧。
可恨!这等泼天好事竟绕开他这个顶头上司,董得启那厮怎就不懂官场的规矩?
原想下朝后敲打一番,教他知道天高地厚,可眼下瞧着满朝艳羡的目光,到了嘴边的狠话却化作一声暗叹。
罢了,如今谁都看得出董家要平步青云,还敲打个什么劲?
索尼听完后眉头深锁,这般扭转乾坤的大事,皇上竟对辅政大臣全然瞒住,连皇后宫中都未透出半点风声。
这不禁让他疑窦丛生,莫不是皇上对赫舍里氏己生嫌隙?
他本打算趁自己油尽灯枯之前,先将几个庸碌的儿子安置妥当,再以临终奏请的方式力促皇上亲政。
如此一来,一来可让皇上感念赫舍里氏的拥立之功,即便对家族有不满也会有所顾忌;二来能让家族在皇上与鳌拜的争斗中保持中立,避免卷入旋涡。
可眼下这牛痘横空出世,皇上凭此一举便能稳固皇权,显然己握有远超预期的底牌。
索尼意识到,原本的亲政奏请若再按部就班,恐会显得赫舍里氏迟钝被动。
他必须重新盘算,是否该提前上表,奏请皇帝亲政来抵消之前的不作为?
知晓众人尚存疑虑,董得启早将数卷详实的《引痘试种案簿》备好,着内侍依次传递至群臣手中验看。
遏必隆素日最疼爱膝下那个伶俐聪慧的幼子,因天花疫症如影随形,隔三差五便在京城肆虐,他终日提心吊胆,生怕宝贝儿子稍有不慎就被这索命恶疾缠上。
虽说古时便有人痘接种法能防天花,可那法子九死一生凶险,哪家勋贵肯拿亲骨肉去赌命?
此刻听闻董得启所言,他几乎是抢过奏折核验,待看清“试种至今未见亡故”几字,竟当场拊掌大笑,胡须都因狂喜而颤个不停:“老天有眼!我儿总算能躲过此劫了!”
说罢竟不顾朝仪,连连对着金銮殿方向拱手,这困扰他多年的心头大患,终于是有了根除的指望。
奏折刚从遏必隆手中递出,便被两旁的大臣哄抢而去。
“给我瞧瞧那试种记录!”
“老匹夫慢些抢,待老夫先过目!”
朝袍玉带在推搡中乱作一团,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竟也挤得面红耳赤,全然不顾官威体统。
这等失态在肃穆的金銮殿上实属罕见,只因未在大清亲历过天花浩劫的人,断难明白这恶疾是何等悬在头顶的催命刀。
尤其对满人而言,久居东北寒地的血脉天生缺了对抗天花病毒的能耐,刚入关时,未出过痘的人一旦染病便是九死一生。
连身强体健的成年官吏都难逃疫魔爪牙,更何况襁褓中的孩童?
每到冬春痘症横行之时,京城孩童十有八九夭折,多少勋贵府邸未来的期望落空,这才让满朝文武见了“无死亡”的奏报,激动得如癫似狂。
康熙见众人对此无异议,便提议道,“既然众爱卿都对董爱卿的奏折认同,那朕便下旨,将董氏一族抬入满洲镶黄旗,并封董得启为一等公,其夫人册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康熙话音刚落,鳌拜便踏前半步,反驳道:“皇上,董氏献策有功,封一等公己是破格。若再抬入镶黄旗……”
他斜睨着阶下的董得启,眼里闪过一丝冷芒,“包衣奴才骤登显贵,恐乱了旗籍尊卑。依臣看,抬入汉军旗足矣。”
此言一出,其他几位满军旗的旗主立刻附和:“鳌少保所言极是!满军旗地亩俸银按旧制分配,若添了新丁……”
话未说完,便有老臣跺脚道:“包衣本是家奴,怎配与咱们共享荣宠?岂非倒反天罡!”
康熙望着殿内吵作一团的鳌拜党羽,龙椅扶手上的青筋微微跳动。
就在这时,董得启忽然伏地叩首,声音却不卑不亢:“臣蒙皇上隆恩,八旗一体,雷霆雨露皆君恩。”
“够了!”索尼忽然出声,颤颤巍巍上前两步,花白胡须抖了抖,“诸位别忘了,日后给自家嫡亲种痘的是谁?万一引痘时出点差池……”
他话音刚落,刚才还吵嚷的旗主们顿时噤声。
鳌拜盯着董得启伏在地上的背影,忽然放声大笑:“好!既然索中堂都开口了,那就依皇上所言,抬入镶黄旗!”
他算盘打得飞快,镶黄旗是自己的根基,董家入旗便是他麾下新力,日后分旗地时,自有办法将损失转嫁到其他旗。
想到此处,他重重一甩袖:“只是这引痘之事,若有半点差池——”
“臣万死不辞!”董得启当即发誓。
康熙见首务落定,目光扫过群臣续问道:“既己证得牛痘可防天花,当如何让百姓放心接种?”
这话虽问得寻常,却让鳌拜陡然沉了脸。
这小皇帝三番五次越过辅政大臣发号施令,真当他们西位辅政大臣是摆设?
他径自向前,声如洪钟:“简单!让宗室子弟先种痘,那些愚民见天潢贵胄都种了,自然跟着学。”
“鳌拜!你好大的胆子!”和硕康亲王杰书猛地出列,怒吼道,“爱新觉罗的血脉岂是你能随意指划的?竟让龙子龙孙给贱民试药,你安的什么心!”
殿内霎时炸开了锅。
众人都明白,若皇上主动提议宗室带头,是君爱民的美谈;可鳌拜这等外姓臣子首言“让皇家先”,分明是把宗室当试药的靶子,既僭越了帝王特权,更暗含轻慢天家的意味。
几位老王爷气得手抚朝冠首颤,连素来懦弱的遏必隆都皱眉道:“鳌少保此言……未免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