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魔宫寝殿内。
香炉正煨着香,青烟自兽口袅袅溢出,似谁将天边流云捻作了线,在鲛绡帷幔上织就朦胧云纹。
重焱斜倚在铺着貂裘的紫檀榻上,玄纹赤袍的袖摆垂落,指腹扣着墨玉扳指,那扳指上刻着的云纹在晨曦中泛着幽微的光。
小白狐蹲坐在案边,雪色绒毛被窗棂筛下的碎光染作金斑,红宝石般的眼睛映着榻上那人沉郁的面色,不由得将蓬松的尾巴蜷成了紧张的毛球。
殿内静得可怕,唯有珠帘被穿堂风拂过,细碎的响声像是在替谁数着心跳。
“所以,”
重焱终于开口,声线沉得像殿底万年不化的玄冰,“在这一世轮回里,本座竟不是魔君了,她才是?”
案头的青瓷茶盏忽然发出轻响,重焱指尖碾过扳指的力道陡然加重,墨玉表面沁出细密的水痕。
小白狐见状,甩了甩尾巴:“正是!宿主承继了您的魔君之位,而您……” 它顿了顿,觑着重焱阴晴难定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心甘情愿传位于宿主的……”
“你们费尽周折,闯入本座所在的轮回,”
重焱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首刺得小白狐几乎想钻进镇纸缝隙里,“所为者,不过是寻那云慕卿的魂魄碎片?”
他特意将 “云慕卿”三字咬得极重,唇畔勾起一抹冷嘲,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是眸中翻起的暗红戾气,让殿内温度都降了三分。
小白狐忙不迭地抱臂而立,小脑袋点得像捣蒜,耳朵却紧张地向后撇成了飞机耳。
它能感觉到榻上那人散发出的威压越来越重,连空气都仿佛凝成了冰棱,刺得它鼻尖发疼。
“好,好得很。”
重焱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沙哑,震得梁间悬挂的琉璃灯盏轻轻晃动,“所以,她处心积虑,布下这般杀局,让本座亲手伤她……”
他的声音陡地升高,握着茶盏的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泛起,“亦是为了他?”
话音未落,殿内烛火猛地一跳,幽蓝的焰心爆出几点火星,溅落在重焱玄袍上,竟如落雪般消融无踪。
小白狐惊得后退半步,蓬松的尾巴险些扫翻烛台。它望着重焱眼看着重焱周身魔气翻涌,几乎要将整座寝殿掀翻,连忙扯着嗓子叫道:“您息怒!主人本就是您执念所化,您与他本为一体......”
“一体?”
重焱猛地坐起,盯着小白狐,冷声道:“依你之言,是本座对她的爱跳了出来,化成个人形,来抢本座的女人?”
殿内的空气霎时凝固,唯有香炉里的银丝炭爆出几点火星。
震惊于魔君超凡脱俗的理解力,小白狐无奈叹了口气:“您要这般理解也行。但您想啊,若没有您,何来主人?宿主对主人情深,亦是对您......”
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见重焱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似痛似嘲。
“这些话,”
重焱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她为何不亲自来与我说?”
他望着殿外,眸光飘远,“是不敢,还是不愿?”
小白狐闻言,想起苏清若先前的叮嘱,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毛茸茸的爪子紧张地抓着镇纸边缘:“您有所不知,宿主她……”
它眼珠一转,勉强挤出个笑容,“宿主如今身为魔君,多日未归,魔域堆积的政务如山,她正忙着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呢。”
重焱闻言,凤眸微眯,显然不信。他抬手挥退了殿内侍立的魔奴,独留小白狐在阶下,声音冷得像冰原上的朔风:“难道在这一世,就没有半件能令本座高兴之事?”
小白狐眼珠骨碌一转,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跳上镇纸,小尾巴高高扬起:“有!自然有!”它仰着脑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您娶了宿主啊!”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入沉郁的寝殿,重焱周身翻涌的魔气骤然一滞,凤眸骤然亮了起来,如同寒潭映入一轮明月。
夜漏三更,紫宸殿侧殿的御书房内,烛火明明灭灭。
苏清若临窗而坐,素白襦裙外只松松披了件藕荷色披帛,墨发用一支白玉簪松绾,几缕碎发垂落颊边。
她面前的紫檀木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要将她淹没,每一份奏折都用魔域特有的玄铁夹固定,夹面上刻着各域魔王的图腾。
“陛下,己是三更天了,”
贴身婢女轻手轻脚地走近,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牛乳,“您看这折子也看了一夜了,好歹歇一歇吧。”
婢女望着苏清若眼下浓重的青影,皱眉道。
苏清若闻言,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深紫。她幽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不碍事,你且去歇息吧。”
她自然知道时辰不早,可一想到寝殿内那个知晓了全部真相的人,她便觉得如芒在背。重焱那双总是燃着烈火的凤眸,此刻会是何种神情?是震怒,是失望,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能将自己埋在这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权当躲避。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卷着碎雪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殿门被风吹得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寒气瞬间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将苏清若的影子在墙上晃得支离破碎。
她只觉得眼皮重如千斤,连日来的操劳与心事让她再也支撑不住,握着狼毫的手渐渐无力,脑袋一歪,竟靠在案头睡去。
殿门被轻轻推开,重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换下了白日的玄纹赤袍,只着一身月白里衣,外披一件墨色大氅,墨发未束,如瀑般垂落肩头。
殿内侍立的婢女见了他,正要行礼,却被他一个禁声的手势止住。
他摆了摆手,婢女们识趣地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与沉睡的苏清若。
重焱缓步走到案前,目光落在她疲惫的脸上。她的眉峰微蹙,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唇畔还沾着些许墨渍,显得有些狼狈,却又莫名惹人怜惜。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墨色大氅,轻轻披在她身上。
大氅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混着淡淡的沉水香,让苏清若在睡梦中舒服地蹭了蹭,眉头也渐渐舒展。
“你……”
她半梦半醒间,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重焱近在咫尺的脸,想说什么,却又被浓重的睡意拽回梦境,终究只是呢喃了一声,便又沉沉睡去。
重焱盯着她看了许久,看着她因为疲惫而苍白的脸颊,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中那股因真相而起的怒意与不甘,渐渐化作了心疼与无奈。
他缓缓俯身,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