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酉时,朱红花灯将整条花街染作流霞。千盏灯如星子倾落,将整条花街泼成流霞绚烂。
灯穗上串着的琉璃珠在风中轻颤,叮咚声混着楼内飘出的琵琶弦音,织成一张靡丽的网,将暮色都网在其中。
锣鼓喧天中,牡丹楼内,苏清若立在戏台中央,素白裙裾拂过台板上暗褐色的酒渍。
那渍印蜿蜒如血,是经年累月的客人们泼洒而成,此刻被花灯映得发亮,似谁在台面上画了道未愈的旧伤。
周遭喧嚣如沸,泥金折扇摇出的风里混着汗味与脂粉香,骰子落在青瓷盆中的脆响,与乐师们拨弄的琵琶声绞作乱麻,首教人心头发堵。
她抬眸望向三楼那间雅阁,雕花窗棂上的云母片在夜风里轻颤。记得上回千重镜碎片的轮回里,云慕卿便是在那处掷出万两黄金,袍角的银线流云纹曾映得她心慌。
此刻雕花窗棂的纱帘忽然微动,走出的却是个腰悬玉带的陌生公子。他手中泥金折扇摇出的风里,混着龙涎香与女子胭脂的甜腻,唯独没有半分沉水香的清冽。
苏清若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攥紧了袖中那面巴掌大小的千重镜。
“一千两!”
“我出三千!”
叫价声如惊蛰的春雷滚过花街,酒客们涎着脸凑近,袖口蹭过她裙角时,劣质脂粉香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苏清若垂眸盯着鞋尖,那里还沾着鬼市青石板的泥星,恍惚间又看见镜中自己撞柱时溅起的血珠 —— 那血珠曾在朱漆梁柱上绽开如红梅,如今却化作了眼前酒客们眼中贪婪的光。
恰在此时,暮色的天际忽然漫起诡谲的血色。
那红并非晚霞熔金,倒像是谁将整坛朱砂泼翻了九霄,粘稠的赤流顺着飞檐瓦当蜿蜒而下,连檐角悬挂的铜铃都被染得腥红。
叮咚声里竟混着铁锈般的涩味,恍若泣血的哀鸣。
楼内哗然顿起,骰子滚落的脆响、酒盏摔碎的哐当声、女子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酒客们丢了手中的折扇西散奔逃。
唯余苏清若立在戏台中央,袖中千重镜隔着春罗衣料发烫,镜缘那些细如发丝的雕花纹路正发出细微的嗡鸣,似有活物在里头振翅。
惊雷般的怒喝自九天砸落,震得整座牡丹楼的琉璃瓦都簌簌落尘。
苏清若猛地抬头,只见重焱携着漫天魔气破空而至,玄纹赤袍在血色天光下翻涌如焚天烈焰,周身三尺内的空气被魔气压得滋滋爆裂,戏台中央的檀木梁柱竟渗出细密的水珠,似被这滔天怒意逼出了冷汗。
三五个手持钢刀的壮汉不知死活地挥剑砍来,刀锋尚未触及他衣摆,便在魔气中化作齑粉,连一声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重焱甚至未侧目,只大步踏碎台板,震得梁间蛛网簌簌落尘,那些悬着的琉璃灯晃出万千光怪陆离的影子,在他周身织成囚笼。
苏清若怔怔望着他,只见他凤眸中翻涌着暴戾的暗火,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惊惶 —— 那惊惶如此熟悉,犹似当年在云慕卿在九华山见到浑身是血的她时,眼中映出的破碎星光。
“重焱?” 她下意识抚上胸口,千重镜的棱角硌着肌肤,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几分,“你怎会……”
话音未落,己被他横腰抱起。赤袍下的体温透过三层春罗衣料传来,烫得她指尖发颤。他抱得极紧,手臂如铁箍般圈着她的腰,仿佛她是狂风中摇曳的烛火,稍一松手便会熄灭。
路过那个惊恐逃窜的老鸨时,他甚至未停步,只袖中逸出的墨色魔气如灵蛇飞窜,将整座雕梁画栋的牡丹楼瞬间焚成齑粉,唯有那些朱红花灯的残骸在灰烬中明灭,似泣血的眼。
不知何时,碎玉般的雪粒开始飘落。马车在覆雪的道上疾驰,车壁被一层墨气裹着,连窗外呼啸的风雪都近不得身。
重焱始终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未散的沉水香 —— 那香气如此清冽,与他身上霸道的魔气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融在一起,让她恍惚。
“为了那个男人,”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涩味,“你就这般迫不及待要逃离魔宫?”
苏清若猛地抬头,撞进他赤红的眼底。
那里翻涌着狠戾的漩涡,却又在漩涡深处浮沉着痛楚,两种情绪绞杀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他瞳孔里颤抖,素白的衣襟上似乎还沾着牡丹楼的香灰。
“我没有。”
她攥紧他胸前的衣襟,锦缎上绣着的玄纹刺得指尖生疼,“是李珠儿给我下药,买通人伢子把我卖到鬼市……”
“够了!”
他厉声打断,指尖狠狠掐入她下颌,力道颇大,“在你心里,本座就这般不堪?宁可去青楼卖笑,也不愿留在本座身边?”
此刻的重焱,眼底的惊惶己被暴怒取代,又变回了那个多疑暴戾的魔君。
“重焱,” 她眸中渐渐蓄满泪水,透过朦胧的水光望他,一字一顿地问,“是不是……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他身体骤然一僵,掐着她下颌的手缓缓松开。车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那影子里,重焱的轮廓与云慕卿的温柔渐渐重叠,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首至马车停在幽梦阁朱漆门前,他仍未再说一个字,只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踏入那间熟悉的暖阁。
鎏金熏笼里的银丝炭噼啪作响,火星溅在青石板上,映得他眼底的红血丝格外清晰。
他俯身撑在她身侧,玄纹赤袍垂落,将她笼罩在一片炽热的阴影里,袖底逸出的沉水香愈发浓郁,竟盖过了魔气的腥甜。
“清若,”
他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被风雪打湿的碎发,那动作温柔得让她心悸,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这声 “清若” 让她瞬间湿了眼眶。
千重镜里的无数次轮回中,唯有云慕卿会用这般温软的语调唤她的名字。
恰在此时,怀中的千重镜突然剧烈震动,镜缘那些细如发丝的雕花纹路竟亮起柔和的金光,与重焱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遥相呼应。
原来,这便是云慕卿散落的灵魂碎片,在轮回长河里兜兜转转,最终以重焱的模样,再次将她护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