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声遥遥穿过魔宫层叠的飞檐,惊落檐角冰棱数点。
残月如淬了霜的银钩,斜斜嵌在墨色天幕,将琉璃瓦上的积雪映得泛着幽蓝微光。
苏清若立在幽梦阁的朱漆门前,任风雪卷着碎玉扑在素白裙裾上,望着檐下宫灯在风中摇曳出暖黄的光晕,恍若浮动的流萤。
“夫人,请。”
为首的婢女垂眸敛衽,手中羊角宫灯的光晃过,在风雪中簌簌作响。
一行婢女踏碎薄冰前行,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宫夜里格外清晰。
魔君寝殿的檐角蹲踞的螭吻兽首覆着厚雪,在月光下泛着青幽冷芒。
殿门 “吱呀” 洞开的刹那,暖黄烛火如瀑布般倾泻而出,与门外肆虐的风雪撞出明暗界限。
殿内鎏金熏笼中银丝炭噼啪作响,香薰裹挟着暖意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她眉梢凝结的霜意。
抬眼望去,紫檀木榻上的锦被尚有余温,帐幔上绣着的流云纹路在烛影里明明灭灭。
这便是重焱的居所,亦是她后来作为魔君长居十载的寝殿。殿中陈设依旧,只是多了几分萧索。
“夫人请宽坐,陛下即刻便至。”
婢女们躬身退下,殿门被轻轻掩上,将风雪隔绝在外。
苏清若缓缓走到榻边,指尖拂过锦被上的纹路,那丝缎凉滑如冰蚕吐丝,与记忆中的触感却截然不同。
烛火如豆,在鎏金兽首烛台上明明灭灭,恍若隔世的旧梦。
如今又是一个轮回,她以 “苏清若” 的身份重入故殿,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魔君,而是沦为阶下囚。
心口那点怅惘如墨滴入水,渐渐晕染开来,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更漏滴答,己至子时。
殿外除了风雪呼啸,再无半点动静。苏清若拢紧身上的衣,独自靠在床头,怅然望着帐顶。
夜渐渐深了,烛火跳了跳,映得她眼底青影浓重。
连日来的忧思让她倦意袭来,便和衣躺下,锦被上残留的沉水香气息若有似无,恍惚间竟与云慕卿身上的味道重叠。
意识模糊之际,她仿佛又回到了琼华宫的那个夜,他立于水榭中央,玄衣被月光镀上银边,指尖抚过琴弦,声线清润如浸过月光的丝弦。
“慕卿……” 她喃喃低唤,坠入梦境。
梦里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朔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打得人睁不开眼。远处有一道玄衣身影踽踽独行,衣袂上的银线流云纹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苏清若心头一紧,提步追去,却觉双腿灌了铅般沉重。
“云慕卿!”她扬声呼喊,声音却被风撕碎。
那身影顿了顿,却并未回头,依旧朝着雪原深处走去,背影决绝如断鸿。
“别走!” 她慌了神,拼尽全力奔跑,雪粒灌入靴中,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蔓延。可无论她如何追赶,那身影始终隔着丈许距离,像水中月,镜中花。
“云慕卿!你回头看看我!”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泪水在眼眶里凝成冰珠。
终于,那背影猛地顿住,风雪在他周身旋成漩涡。苏清若心中一喜,慌忙上前,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怀中人身体骤然僵硬,隔着玄衣传来的体温却异常灼热。
她心头咯噔一下,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那人猛地推开。
“你…… 在叫谁?”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震得她耳膜发疼。
苏清若猛地惊醒,心跳如擂鼓,额间渗出细汗。
眼前烛光摇曳,映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 重焱侧躺在她身畔,凤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方才梦中那低沉的质问,正是出自他口。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却触到一片滚烫的肌肤。
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紧紧抱着重焱的腰,而他不知何时己褪去外袍,只着里衣。两人如此贴近,他身上那股混着沉水香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她瞬间回想起梦里的错觉。
他望着她,眼神冷得像极北冰原,一字一顿道:“云慕卿。”
这三个字如冰锥刺入苏清若心口,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见他眼底翻涌的痛楚与怒意。
“那日在幽梦阁,你说‘我不是他’。”
重焱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烛火明灭不定,“你心心念念的‘他’,就是这个云慕卿?”
殿内静得可怕,唯有更漏滴答作响。
苏清若看着重焱眼中映出的自己,面色苍白,鬓发凌乱,竟说不出一个字。
她如何能告诉他,云慕卿就是他跨越千世的执念,是她在这虚假世界里唯一的真实?如何能告诉他,重焱的皮相下,或许还藏着云慕卿的残魂?
如何能告诉他,她跨入这一世轮回,只为找寻云慕卿的一缕残魂?
而他的命运,却早己注定,他与她本就无果的结局。
“无话可说了?”
重焱忽然低笑,笑声里满是冷嘲,“苏清若,你可知你这副模样,像极了被戳破心事的闺阁少女。”
他猛地倾身,指尖捏住她的下颌。
烛光在他深沉的凤眸里燃尽成灰,映着他眼底深处的受伤与疯狂。
“你既忘不了他,为何又要应下侍寝的承诺?是为了那些仙门女子,还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沙哑,“想在我身上寻他的影子?”
苏清若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一滴泪终究滑落,砸在重焱手背上。
那滴泪滚烫,却让他指尖猛地一颤。
“放开我。” 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重焱非但未放,反而俯下身,唇狠狠覆上她的。
这个吻带着狂风暴雨般的怒意,舌尖撬开她的贝齿,带着不容拒绝的侵略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碎吞入腹中。
苏清若挣扎着,指甲深深嵌入他后背,换来的却是他更用力的压制。
锦被凌乱,烛火摇曳,殿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与压抑的呜咽。
苏清若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意识渐渐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重焱终于松开她,她胸口剧烈起伏,额间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面颊上。
他缓缓坐起,露出线条流畅的脊背,上面几道新鲜的抓痕蜿蜒如血蛭,正是她挣扎时留下的。
他望着她颈间新添的吻痕,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
“苏清若,” 他低声道,“这是你自己应下的事。”
翌日清晨,苏清若在一片酸痛中醒来。
身侧的位置早己冰凉,重焱不知何时离去。
她缓缓坐起,锦被滑落,露出肩头青紫的痕迹。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重焱发狠的吻,他背上的血痕,还有他最后那句疲惫的话语。
殿外传来婢女们低语的声音,说陛下今日一早便去了紫宸殿,面上带着怒容,将西域魔王上书的奏折都掀翻在地。
苏清若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光芒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伸手,指尖触到枕边的墨玉扳指,那玉温润冰凉,却隐隐透着一丝暖意。
“夫人,该用早膳了。” 婢女在门外轻声道。
苏清若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己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