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咸阳城里的贵人们为了“王道”与“霸道”哪个牌子更好而准备唇枪舌战时,千里之外的楚地,大泽乡附近,真正的“霸道”正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割着底层黔首的皮肉。
时值盛夏,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一群衣衫褴褛的戍卒和农夫,被驱赶着修筑驰道。
泥水混着汗水,将每个人的脸都糊成了看不清面目的土黄色。
“他娘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将一根沉重的枕木砸进泥里,溅起的泥点子喷了旁边人一脸。
他叫吴广,一个脾气比力气还大的阳夏人。
他旁边的,是一个身材更高大,但眉宇间多了几分思虑的汉子,陈胜。
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浆,瓮声瓮气地说道:“少说两句,让秦军的监工听见了,又是一顿鞭子。”
“鞭子?老子这辈子挨的鞭子,都能编个筐了!”
吴广一屁股坐在地上,破口大骂,“起早贪黑,干的是牛马的活,吃的是猪狗的食!好不容易收点粮食,七成都要交上去。前些天我隔壁村的二狗,就因为迟交了一天租子,首接被抓去修长城了!这还叫人活吗?”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就是!我家婆娘都瘦得脱相了!”
“听说咸阳城的九公子在搞什么新政,怎么一点好处都没落到咱们头上?”
“新政?那是给城里老爷们看的!咱们啊,就是给他们垫路的石子,用完了就踢开!”
陈胜沉默地听着,拳头在袖子里越攥越紧。他不像吴广那样咋咋呼呼,但他心里的火,烧得更旺。
晚上收工,两人缩在一个漏雨的草棚里,啃着能硌掉牙的黑面饼。
吴广喝了口浑浊的雨水,压低声音道:“我说胜哥,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咱们迟早得死在这路上。与其这么窝囊地死了,不如……”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陈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吴“广急了:“你倒是给个话啊!前几天,我偷偷联络了几个戍卒兄弟,都是六国的老人,心里都憋着火呢。只要你一句话,咱们就反了!”
“反?”陈胜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拿什么反?用你手里的锄头,去跟秦军的铁甲长戈拼命?”
“那也比在这等死强!”
陈胜没再理他,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展开。
布上,用木炭画着一幅歪歪扭扭的地图,正是大泽乡周边的地形。他盯着地图,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人,我们有多少?”他忽然问。
吴广精神一振:“能跟我们一条心的,戍卒里有百十来号,附近的农夫,只要振臂一呼,少说也能凑个千儿八百!”
“不够,远远不够。”
陈胜摇了摇头,“秦军之强,不在于一兵一卒,而在于其军阵与法度。我们这点人,一次冲锋就散了。”
“那你说怎么办?”
陈胜指着地图上的一处,低声道:“想要成事,一要有名,二要有人心。名,我们得借;人心,我们得煽动。”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这黑夜里显得有些森然,“我听说,长公子扶苏,因为仁德被始皇帝厌弃。还听说,楚地百姓,至今还在思念项燕将军。
你说,要是有个狐狸,半夜在林子里学着人说话,喊‘大楚兴,陈胜王’,大家会怎么想?”
吴广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一拍大腿:“妙啊!装神弄鬼,这招我熟!村里的神婆就是这么干的!”
“还有,”
陈胜又道,“光喊口号不行,得来点实际的。我听说,那押送我们的两个秦军军官,贪鄙好色,人缘差得很。
咱们就找个由头,故意迟到,激他发怒杀人,然后我们再站出来,替大家报仇,杀了军官。这样一来,大家没了退路,不就只能跟着我们干了吗?”
吴广听得热血沸沸,仿佛己经看到自己当上大将军,左拥右抱的场景了。
他激动地抓住陈胜的胳膊:“胜哥!你这脑子,咋长的?
比那说书先生还能编!就这么干!明天我就去找人买条红布,写上‘陈胜王’,塞进鱼肚子里去!”
陈胜看着自己这位一根筋的兄弟,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策划一场惊天动地的起义,而是在带着村里的二愣子去偷邻居家的鸡。
……
机关城,临时帅府。
韩信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推演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而萧何,则坐在另一边,处理着从各地送来的民政简报。
这些简报,一部分来自秦国的官方渠道,另一部分,则来自一些无人知晓的秘密渠道。
突然,他展开一卷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竹简时,动作停住了。
竹简上记录的是楚地几个郡县的粮价和劳役情况,数据枯燥,但结尾处,却用一种特殊的墨水,写下了一行微不可见的蝇头小字。
“荧惑守心,鱼腹丹书,篝火狐鸣,其声呜呜。”
萧何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农家内部最高等级的示警暗语!荧惑守心,预示天下将乱;而后面三句,更是首接指向了某种利用民怨、装神弄鬼的阴谋。
他不动声色地将竹简放到一旁,心却沉了下去。身为农家潜伏在秦国最高层的人员之一,他的任务是观察、记录,在最关键的时刻,为农家,为天下万民,保留一丝元气。
九公子嬴澈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路。
一条通过变革,而非战乱,来拯救苍生的路。
他几乎己经决定,要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这位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怀天下的九公子身上。
可这封密信,却将他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农家的兄弟,显然己经按捺不住,准备在楚地举事了。
他们的目标,是推翻暴秦。这与萧何早年的理想不谋而合。
但现在,他看到的更多。
他知道,以此刻秦国的力量,这种仓促的起义,无异于以卵击石。
最终的结果,只会是血流成河,楚地百姓将遭受更残酷的镇压,而九公子好不容易开启的改革局面,也可能因此夭折。
报告,还是不报告?
报告给韩信,以韩信的雷霆手段,定会立刻派兵前往,将叛乱扼杀在摇篮之中。
那些举事的农家兄弟,必死无疑。他萧何,将成为农家的叛徒。
不报告,一旦事发,大火燎原,他就是知情不报的渎职之罪。
以秦法论,他和他身后的家族,都将被夷为三族。
更重要的是,他将辜负九公子的信任,眼睁睁看着天下再次陷入战火。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缓缓滑落,滴在了面前的另一份公文上。
那份公文,正是嬴澈刚刚颁布的,关于减免部分郡县劳役和赋税的试行草案。
草案上的墨迹,与密信上的暗语,一黑一红,仿佛两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摆在了他的面前。
萧何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激烈挣扎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