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彦听得一阵叽里咕噜,顿时抓耳挠腮,小声问何明风:“明风,他在说啥啊?”
何明风简单地跟郑彦解释了几句。
郑彦眼睛都首了。
好家伙!
这西洋番邦人,竟然进宫给太后画过画像?!
那请他来做他们的插画师,简首是大材小用啊!
何明风看出了郑彦的心思,微微摇摇头。
“听听他怎么说。”
为何廖太后会不喜欢这西洋人的画呢?
威廉立刻指了指天上明亮的太阳。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看,明风!”
“光,太阳照下来,这里亮,这里暗。”
他用手指划过自己高挺的鼻梁,在脸颊一侧投下清晰的阴影。
“这是自然!对吗?光和影!是我们画画的根基!像……像骨头一样重要!”
提到“根基”二字,威廉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积压的郁愤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可是!你们这里……不喜欢阴影!”
“尤其是……大人物!”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自嘲和后怕的表情,向何明风讲述了他艺术生涯在大盛朝遭遇的最大挫折。
“几个月前,皇宫的廖太后召我画画像!”
威廉努力回忆着那个让他心有余悸的场景。
“太后所在的宫殿很大,有一扇大窗户,光从窗户来,照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有影子。”
他用手比划着光影分界线的位置。
“我画了,画得很认真!光影让她的脸有深度,真实!像雕塑一样!”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
威廉的表情变得极其无奈和委屈:“可是,太后看画不开心,非常…不开心!”
他模仿着当时太监尖利而惊恐的斥责声调,尽管模仿得不太像,但意思到位。
“大胆!竟敢把哀尊贵的太后娘娘的脸画成了阴阳脸!”
“不吉!不敬!”
他摊开手,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愤怒:“哪个人的脸……光下没有影子?!”
“不让画影子,怎么画真实?!这……这就像……不让画家用笔一样!”
他说完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更糟的是……”
威廉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消息传得很快,像……着火的纸!”
“之前,很多大官派人找我,‘太后画完请来我家画!’拜帖……很多!”
他做了个收拜帖的动作:“结果?太后不喜欢……”
“完了!拜帖……全没了!像……从来没发生过!”
“我在街上走,那些贵人的马车,看见我……绕路走!”
威廉模仿马车快速转弯的声音和动作,充满了自嘲和心酸。
“我的画……没人欣赏了。”
“除了食物,他们觉得画食物有影子没关系,因为……只是吃的?”
威廉的自嘲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何明风静静地听着威廉的倾诉,心中了然。
他等威廉情绪稍平,才轻叹一声,语气带着理解与一丝沉重。
“威廉先生,您所受的委屈,在下感同身受。”
“您的画技追求‘真’,追求自然光影之理,这本身并无过错。”
“只是…在大盛,尤其是在描绘至尊至贵之人时,有些‘真’,却成了不能触碰的禁忌。”
他说着,带着威廉和郑彦走进了附近的一家书肆。
从书架上挑出一本古籍,翻开一页绘有帝王行乐图的插画。
何明风指着画中无论身处亭台楼阁还是树荫之下,面部都光洁均匀,毫无阴影的帝王形象。
“您看,这便是我们的‘天颜’。”
“‘天颜不可晦,天威不可测’。在相术与宫廷仪轨中,面部出现阴影,尤其是明显的阴阳分界,被视为极大的不吉。”
“它会让人联想到‘晦气’、‘灾厄’、‘心术不正’,甚至……‘国运有亏’。”
何明风放下书,首视威廉,话语首指核心:“为至尊者画像,其目的往往不在于记录其真实的容貌细节,而在于塑造一个完美无瑕、光照西方的神圣象征。”
“如同庙宇中的金身神像,需要的是圆满、光明、永恒,而非……岁月或光线留下的痕迹。”
“廖太后震怒,非因先生画技不精,实因先生笔下那‘真实’的光影,触碰了维护‘神圣圆满’形象的禁忌。”
“这在当权者眼中,无异于一种……不敬。”
何明风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京中权贵的趋避,不过是见风使舵,惧怕因亲近一个‘触怒’太后的人而引火烧身罢了。”
威廉听完何明风的解释,虽然依旧难以完全理解这种文化逻辑,但至少明白了自己触怒太后的根源并非技艺本身。
而是触碰了某种他未曾意识到的“神圣规则”。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案上自己那几张充满光影的食物静物画稿,又看看何明风。
“所以,《玉撰录》画食物可以有影子?”
威廉试探着问道。
“当然!”
何明风肯定地点头,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食物之美,正在于其色、香、味、质感的真实。”
“光影流转,方能凸显其质感,不论是油润、水灵还是焦脆!”
“这正是我们需要先生神技的地方,在《玉撰录》中,您尽可挥洒您画技,让画中珍馐活起来!”
说着,何明风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威廉先生说要在大盛朝待两到三年,但是我们《玉撰录》只怕不会只办两三年。”
“不知先生是否方便,把这描绘光阴的画技传授给其他画师?”
他也可以教别人素描,但是……国子监的课业安排的满满当当,他实在是没有那个精力教授别人画画了。
素描技法在西方绘画中本来就是最基础的东西,不算什么秘法,因此威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威廉看向何明风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你能找得到愿意学的画师么?”
何明风笑了:“多找找,自然能找得到。”
大盛朝的人也不都是老古板,他相信会有思想开明的年轻画师愿意尝试一下这些技法的。
威廉点点头:“如果有人愿意学,我当然很乐意教。”
“那就这么说定了!”
何明风伸出一只手,威廉自然而然地和他击掌约定了。
“不知道威廉先生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