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在沈府梁柱间缠缠绵绵,不肯散去。檐角垂下的雨帘,似串串珠子,沈逸霄斜倚在书房门框,用白玉扇骨挑起窗棂上凝结的水珠。看着水珠坠落,碎成玉珠,在青砖上砸出细小坑洼,他眸中情绪翻涌。案头摊开的《金刚经》,早被折成纸船,漂浮在砚台墨水里,载着歪扭的“妄”字,随波晃荡。
“抄这破经书,骨头都要散架了!”沈逸霄突然踹开雕花木门,木屐踏碎水洼,声响夸张。自父亲半月前请无妄入府,衙门堆积如山的讼案,就绊住法事进程。那些日子,沈父早出晚归,官靴踏碎五更残月,暮色西合才匆匆回,连和无妄说半句经的工夫都没有,墨香却在府里萦萦绕绕,散不开。
转过回廊,沈逸霄目光锁住廊下晾晒经书的身影。无妄垂眸翻经卷,月白僧袍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素色绦带,像雪地里一道浅痕。沈逸霄突然扬手,案头镇纸挟劲风飞向无妄:“和尚,接招!”无妄手腕轻转,竹夹精准夹住镇纸边缘。抬眼时,睫毛凝着雨珠,目光却如寒潭沉静:“沈公子又胡闹。”
“这是活跃气氛!”沈逸霄大步上前,靴尖碾碎飘落的木芙蓉。瞥见无妄袖中滑出红绳,末端青梅核在雨幕泛温润光,他调笑:“哟,当宝贝收着?”话落,人己欺身而上,指尖首取无妄腰间。无妄身形微侧,袈裟如流云扫过沈逸霄手腕,后退半步,合十双手稳如磐石:“施主,请自重。”
沈逸霄凑近,鼻尖几乎碰无妄下颌:“和尚心跳这么快,还说自重?昨夜替我挡雨,咋不见你拘谨?”无妄猛地后退,撞翻青瓷茶盏。碎瓷声里,他垂眸盯地面水痕:“贫僧查过,沈府内外并无妖邪作祟,明日卯时,便回寒山寺。”
空气瞬间凝固,沈逸霄笑容僵在脸上,白玉扇重重敲掌心:“原来你也会骗人!前几日说教我禅理,这就想溜?”伸手扯无妄袈裟,触及布料时,被无妄反手扣手腕。“师傅圆寂前定归期,寺中住持染恙需料理。”无妄松开手,指尖微颤,取出泛黄书信,墨迹被水渍晕染模糊,“己过三日,贫僧不能留。”
沈逸霄盯着信,突然大笑:“好个天命难违!”撕信抛向空中,纸片如白蝶落无妄肩头,“走啊!快走!省得我心烦!”转身踢翻晾晒的经卷,潮湿纸页粘靴底,像甩不脱的执念。
管家匆匆跑来:“少爷!老爷回府,讼案了结!”沈逸霄懒洋洋起身,用绣金线袖口擦指尖:“让父亲等,我发冠还没戴好。”
到前厅,无妄正垂眸整佛珠,月白袈裟裹着清瘦身形。沈父揉眉心,蟒纹补服沾案卷墨渍:“大事了结,劳烦大师。”朝无妄拱手,又对沈逸霄道,“你这几日收收性子,别扰大师清修。”
沈逸霄嚼蜜饯跷腿,折扇敲桌面:“父亲说错,是大师教我参禅。”倾身逼近,折扇挑无妄下颌,“小和尚,让我等得花儿都谢了。想多留几日,偷看我作画?”
无妄耳尖泛红,后退撞上衣架。沈逸霄瞥见他袖中半截红绳——正是前日自己硬塞的平安结,眼底笑意更浓。
夜色如墨,三十六盏莲花灯在中庭次第亮。无妄赤足踏满符咒的青砖,每步惊起淡淡金光。沈逸霄倚朱漆廊柱,咬蜜饯看他做法,扬声:“和尚,你这手势像跳大神!”无妄指尖微顿,沈父尴尬咳嗽,沈逸霄却笑得前俯后仰,金线衣摆扫过满地符咒。
法事毕,沈父跪地:“恳请大师多留,护犬子周全。”沈逸霄嚼蜜饯动作骤停,见无妄合十:“沈府无妖祟,贫僧留下无用,明日卯时启程,寺中住持染恙……”
死寂笼罩庭院,沈逸霄慢慢吐出果核,砸在无妄脚边。转身踢翻绣墩,檀木香炉摔青砖,巨响传来:“走就走!谁稀罕!”金丝广袖扫过供桌,莲花灯熄灭,黑暗中他咬牙:“从今往后,你别想踏进沈府!”
无妄望少年消失在月洞门的背影,掌心留着被沈逸霄拍开的平安符。符纸边角皱,末尾画着歪扭小和尚举迷你折扇。夜风掀他袈裟,内袋露出一角画纸——正是沈逸霄画的人像。
沈逸霄躲在房里,摔进软榻。抓起案头未完成的画像撕碎,可破碎宣纸上,无妄眉眼依旧清晰。窗外更夫梆子声传来,他抓起狐裘冲出门,却只看见游廊下孤零零的铜铃,在夜风中晃出寂寞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