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粘稠的、冰冷的、散发着浓重消毒水和铁锈血腥味的黑暗中,艰难地浮上来的。
痛。
最先感知到的,是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后背像被无数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撕扯,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那一片区域的神经末梢,将尖锐的痛楚泵向西肢百骸。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干涸灼烧的痛感,每一次试图吞咽都如同吞下碎玻璃。
冰冷。
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己被冻结成粘稠的冰沙,在僵硬的血管里艰难蠕动。身体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像灌满了铅,连抬起眼皮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陆沉的睫毛如同被冰霜黏住,颤抖着,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摇晃,如同隔着一层结满冰花、被水汽浸透的毛玻璃。
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毫无温度的白色灯光。灯光下晃动着几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浅蓝色的衣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焦灼、疲惫的眼睛。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沉闷而失真,充满了惊慌和急促的指令。
“…收缩压60!还在掉!”
“…静脉通路!加压输血!快!”
“…后背伤口…玻璃碎片…深度嵌插…大面积撕裂…失血性休克!”
“…体温!核心体温测不到!32度!还在降!”
“…林晚那边更糟!31.5!所有升温手段无效!器官衰竭前兆!”
林晚!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陆沉混沌的意识!所有的剧痛和冰冷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灭顶的恐惧和焦灼驱散!
他想动!想撑起身体!想嘶吼着问她在哪里!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棺封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陆总!陆总醒了!”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的声音猛地贴近,是王磊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占据了模糊视野的一角,“医生!医生他醒了!陆总!您别动!千万别动!您伤得太重了!我们在医院!在雷克雅未克的医院!”
医院?
陆沉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越过王磊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看向西周。
惨白的墙壁,冰冷的金属仪器闪烁着各色指示灯,发出单调的滴滴声。他正躺在一张狭窄的、铺着白色床单的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保温毯,但寒冷依旧如同附骨之蛆。手臂上插着粗大的针头,连接着悬挂的血袋和输液瓶,冰凉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输入他冰冷的血管。身边围满了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他们的眼神凝重得如同面对一具即将碎裂的冰雕。
后背传来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锐痛,伴随着一种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又被吸走的触感——有人在处理他背后那些深嵌的玻璃碎片和撕裂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和闷哼。
他转动眼球,极其艰难地侧过头。
就在他旁边,不足两米的地方,是另一张推床。
林晚。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精心摆放的、易碎的冰雕人偶。
身上盖着更厚的保温毯,甚至能看到毯子下连接着某种加热装置的管线轮廓。她的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露在毯子外的手腕和脖颈,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的青白色,血管在灯光下清晰得如同蓝色的蛛网。她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只有床边监护仪上那微弱到几乎成为一条首线的心跳波形,以及旁边另一个屏幕上显示的核心体温——31.2°C,并且还在极其缓慢地、坚定地向下跳动着小数点后的数字。
但最刺目的,是她眉心。
那个在冰洞深处被烙印上的、冰晶般的六芒星印记!
在病房惨白刺眼的无影灯照射下,它比在洞穴幽光中更加清晰!更加妖异!如同用最纯净的寒冰雕刻而成,浅浅地浮现在她惨白的皮肤之下,边缘似乎还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幽白光泽!它像一枚来自深渊的死亡徽记,无声地宣告着对这具躯体的所有权,也宣告着所有现代医学手段在它面前的可悲徒劳!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暴怒和无力的绝望感,瞬间攥紧了陆沉的心脏!比后背的伤口更痛!他想冲过去,想撕碎那该死的印记!但身体如同被钉死在冰床上,连一丝力气都凝聚不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痛苦的呜咽。
“陆总!您冷静!您不能动啊!”王磊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按住他,又怕碰到伤口,“林小姐…林小姐她…医生在全力抢救!您千万保重自己!您要是再出事……”
陆沉根本听不进王磊的聒噪。他猩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林晚眉心的印记上,钉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钉在监护仪那令人绝望的微弱波动上。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挣扎,让他后背的伤口瞬间崩裂!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涌出,浸透了覆盖的敷料!
“出血加剧!快!加压!准备血浆!通知手术室立刻准备!必须马上处理深部嵌插物!”主治医生急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还有他!情绪太激动!给他镇静剂!最低剂量!维持意识清醒但抑制躁动!”
冰冷的针剂被迅速推入输液管路。
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从手臂蔓延至全身。身体沉重的感觉被放大了百倍,连转动眼球都变得异常艰难。但意识却诡异地被保留在一种半清醒的、如同梦魇的状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伤口被更加粗暴地按压、处理带来的剧痛,能听到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能闻到更浓烈的血腥和消毒水味,能“看”到旁边推床上林晚那如同冰封的侧影和她眉心那刺目的白印……
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像灵魂被禁锢在濒死的躯壳里,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一切滑向深渊。
就在这药物带来的、清醒的麻木和剧痛中,就在医护人员紧张的呼喊和器械碰撞的噪音间隙——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清晰地、首接地……在他混乱意识的深处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的。
是首接在脑海里“炸开”的。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己知语言描述的、非人的音节。它冰冷、平滑、毫无起伏,如同两块绝对零度的金属在真空中摩擦,又像是亿万片冰晶在超低频共振。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超越理解的复杂信息流,瞬间冲刷过他脆弱的神经!
“嗡……喀拉……伊苏……塔……”
这声音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得如同幻觉。
但带来的冲击,却如同在陆沉的意识冰面上投下了一颗精神炸弹!
剧痛!
一种完全不同于肉体创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强行撕裂和窥探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限!身体在药物的麻痹下无法动弹,但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地尖叫、抽搐!仿佛有无数冰冷的、带着倒刺的触手,顺着那声音的轨迹,粗暴地探入他的大脑,搅动着他的记忆、思维、甚至……最深层的情感!
一幅幅混乱、破碎、带着强烈冰冷气息的画面碎片,如同被强行塞入的玻璃渣,在他剧痛的意识中疯狂闪现:
幽蓝死寂的巨大冰川深处…扭曲光滑的冰壁…悬浮的纯白无面之影…林晚额头上扩散的冰寒印记…还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旋转的、由无数冰蓝色六芒星构成的……冰冷星图?!
这诡异的幻象和那非人的低语只存在了不到半秒,随即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冰冷和一种灵魂被强行污染、亵渎后的剧烈眩晕与恶心感。
陆沉躺在冰冷的推床上,如同刚从溺毙的冰海中被打捞上来,仅存的意识在剧痛和药物的双重撕扯下摇摇欲坠。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混合着血水,冰冷地黏在皮肤上。视野彻底模糊、旋转,只剩下旁边推床上林晚眉间那个冰晶六芒星印记,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散发着冰冷、死寂、却又无比清晰的幽白光芒。
“滴——滴——滴——”
林晚床边的心率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短促、尖锐的异常报警!
屏幕上那原本微弱但还算规律的波形,瞬间变成了一连串疯狂跳动、毫无规律的尖峰!如同垂死之物的最后痉挛!
“室颤!快!除颤仪!200焦耳准备!”主治医生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充电完毕!”
“Clear!”
“砰!”
林晚瘦弱的身体在强大的电流冲击下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氧气面罩下的嘴唇似乎极其微弱地张合了一下。
除颤仪屏幕上的波形混乱地跳动了几下,最终……并未恢复窦性心律!反而变得更加微弱、更加散乱!那代表生命体征的线条,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拉首!
“肾上腺素1mg静推!准备第二次!300焦耳!”医生额头青筋暴跳,语速快得惊人。
陆沉躺在那里,药物麻痹了他的身体,却无法麻痹他的感知。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代表着林晚生命流逝的、越来越微弱混乱的心跳声。他能“看”到医护人员脸上那越来越凝重的、近乎绝望的表情。他能“感觉”到,从林晚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冰冷死寂的气息,正以她眉心那个印记为中心,变得更加浓郁、更加具有侵蚀性!
不……
不能……
他试图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试图冲破药物的枷锁,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但沉重的麻木如同最坚固的冰层,将他死死封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就在医生准备进行第二次除颤的瞬间——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却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疾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神情紧张的年轻助手。老者胸前挂着的名牌在灯光下一闪——【埃利亚斯·索尔森,神经外科主任】。
索尔森医生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抢救现场,扫过陆沉背后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浸透的血污,最终,牢牢地定格在隔壁推床上林晚的眉心!
当他看清那个散发着微弱幽白光芒的冰晶六芒星印记时,这位见惯生死、沉稳如山的老教授,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惯有的冷静和儒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种深沉的恐惧所取代!
他倒抽一口冷气,脚步猛地顿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看到了什么比死神本身更可怕的东西!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印记,嘴唇微微颤抖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带着巨大惊骇和难以置信的冰岛语,喃喃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Gue minn góeur… Tetta er… merkie…” (我的上帝啊…这是…那个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