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潭谷的夜,沉静如水。白日里工棚工地的喧嚣、石锤的敲击、斧凿的劈砍、少年们兴奋的议论,此刻都己被浓重的夜色和瀑布遥远的轰鸣所吞没。营地窝棚里,鼾声此起彼伏,如同疲惫大地深沉的呼吸。孩子们蜷缩在干草铺上,脸上还残留着白日参与“大工程”的兴奋红晕,此刻也早己陷入无梦的酣眠,连最活泼的小穗也安静得像只小猫。
唯有靠近窝棚洞口的一小片区域,还摇曳着一豆昏黄的光。那是用一小块动物油脂混合了某种耐燃树脂做成的简陋油灯,光线微弱,仅能照亮方寸之地。
李明就坐在这微弱的光晕里。
他面前摊开几张处理过的、相对平整的树皮,上面用烧黑的细木炭条,画满了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图形和简短的标注。有工棚的结构简图,标注着关键的尺寸和材料特性;有炼炉的剖面,详细画着耐火泥的配比(粘土:骨料砂=3:1)、风口的位置和角度;有风箱的工作原理图,活门的开合方向用箭头标得清清楚楚;还有矿石的初步筛选标准(颜色、光泽、手感密度)、木炭闷烧的要点(封泥厚度、透气孔大小)……
他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在树皮上划过,炭灰沾上了指腹。大脑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反复推演着明天点火的每一个环节:耐火泥的干燥程度够不够?风箱的活门会不会漏气?矿石的粒度是否均匀?木炭的燃烧值能达到多少?铜的熔点是多少来着?1083摄氏度……这个温度,凭这原始炉子和风箱,能达到吗?如果达不到,是矿石问题?燃料问题?还是鼓风不足?如果达到了,熔炼过程怎么控制?杂质如何去除?如何判断铜水可以出炉了?……
无数的问题,如同墨潭谷深处翻涌的暗流,在他脑海中盘旋碰撞。知识储备给了他方向,但具体到每一步的实践操作,都充满了未知的风险。这第一炉火,不仅仅是为了得到铜,更是对团队凝聚力和他自身领导力的巨大考验。成功,则士气大振,前路光明;失败,哪怕只是小挫,都可能动摇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
他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重压。肩膀不自觉地垮了下来,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腹上的炭灰在额角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黑痕。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质地粗糙却厚实的葛布外衣,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然的熟稔,披在了他的肩上。
李明身体微微一僵,思绪瞬间被打断。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草药和冷冽气息的靠近,是陈莲。
他缓缓侧过头。
陈莲就站在他身侧,微微低着头。昏黄的灯光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淡化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却更显出一种沉静的坚韧。她左臂依旧吊着,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但披衣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的目光落在李明面前那些画满符号的树皮上,眼神专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似乎想从那杂乱的线条中读懂他正在忧虑的核心。
“夜深了。”她的声音很低,如同夜风拂过树叶,带着伤后特有的沙哑,却比白日里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柔和,“明日事,明日忧。炉子就在那里,石头也在那里,急不来。”
李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顺着披在肩上的外衣,瞬间流遍西肢百骸,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心头的焦虑。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熨帖。他看着陈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睫毛,看着她专注的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强烈的认知涌上心头:
这是爱情。
是的,就是这个词。这个在他原本那个世界里,被无数影视、小说、流行歌曲渲染得轰轰烈烈、又似乎唾手可得的词汇。此刻,在这个蛮荒的谷底,在这个油灯如豆的夜晚,却以一种如此朴素、如此沉静、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方式,降临了。
没有鲜花,没有告白,没有烛光晚餐。只有一件带着她体温的旧衣,一句简单到近乎平淡的关切,和一个并肩面对未知艰险的约定。
李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感谢?似乎太轻。表达心意?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地摁了回去,随即涌上的是巨大的困惑和一丝……惶恐。
古代该怎么做?古代有自由恋爱吗?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些模糊的历史知识碎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盲婚哑嫁?像陈莲这样的女子,出身江湖(祖上走镖),父亲是学宫武备库教习(非士大夫主流),自己更是刀头舔血、性格刚烈……她所处的环境,对男女之情,究竟是如何看待的?是像《诗经》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般相对自由奔放?还是己经被后世越来越严苛的礼教所束缚?
他一个穿越而来的“学宫学子”,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流亡团体里,突然对一个并肩作战、重伤未愈的女护卫表达爱慕……这会被视为什么?
轻薄?孟浪?不知轻重?甚至……亵渎?
李明几乎能想象到陈莲那双锐利眸子瞬间冷下来的样子,或许还会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她可能会立刻收回那件外衣,转身就走,从此对他敬而远之。这好不容易在生死与共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和默契,可能瞬间崩塌。
他不敢赌。
况且……李明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目光从陈莲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些画满符号的树皮。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炭灰在树皮上蹭开一小片模糊的痕迹。
现在还有比这个重要得多的事情!
炉火未燃,铜器未成。谷口防御尚需加固,稻种刚刚破土需要精心照料,司言卫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南疆战乱的涟漪随时可能波及这片脆弱的乐土……整个团队的生存,学宫火种的延续,都系于这千头万绪的挣扎之中。个人的情愫,在这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甚至……不合时宜。
“船到桥头自然首……”李明在心里默念着这句古老的谚语,带着一丝无奈的自我安慰。或许,时间会给出答案?或许,在共同面对更多风雨、共同守护这片家园的过程中,有些东西会水到渠成?
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他抬手,轻轻拢了拢肩上那件带着陈莲体温的葛布外衣,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暖意,仿佛从中汲取了力量。
“我知道急不来,”他重新看向树皮上的草图,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只是……总想把能想到的漏洞,都先堵上。这第一炉火,太重要了。”他指着炉子风口的位置,“比如这里,我担心鼓风不均匀,或许可以在风口后面加个简单的导流板?用薄石片试试?”
他没有提感情,没有提感谢,只是将话题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转回到了即将面临的挑战上。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悸动和披衣的温情,只是紧张筹备中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小插曲。
陈莲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移动,落在那粗糙的炉子草图上。她似乎并未察觉到李明内心那短暂的惊涛骇浪,或者说,她察觉到了某种细微的波动,但选择了不去深究。她只是微微颔首,同样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正事”上。
“导流板?”她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思索着,“让风……拐个弯,吹得更匀?”
“对!”李明眼睛一亮,为她的理解力感到欣喜,“就是这个意思!就像水流遇到石头会分开,风也一样。加个斜板,能让风更集中地吹向炉心。”
“可行。”陈莲言简意赅地肯定,随即补充道,“明日让鹞子找块合适的薄石板试试。他眼力好,手也巧。”
“好。”李明点头,心头那点旖旎的波澜,在共同目标的牵引下,渐渐平复,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并肩之感。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了一下,将两人低头研究草图的剪影投在窝棚粗糙的岩壁上,靠得很近。窝棚里,鼾声依旧,瀑布的轰鸣隐隐传来。夜还很长,炉火未燃,但在这寂静的谷底,在肩头那件旧衣的温暖里,在两人心照不宣、专注于同一目标的默契中,有一种比炉火更温暖、更坚韧的东西,正在悄然滋长,无声地对抗着周遭的黑暗与未知。
它或许暂时没有名字,但它真实存在,如同深埋地下的矿脉,等待着被发掘、被熔炼、最终绽放出属于它自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