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潭谷的夜,是李明从未见过的纯粹。
环形绝壁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障,隔绝了尘世的光污染与喧嚣。当最后一缕天光沉入山峦,深邃的墨蓝色天穹便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如同最华贵的丝绒,缀满了亿万颗璀璨的星辰。它们不再是城市夜空里稀疏模糊的光点,而是清晰、明亮、仿佛触手可及的钻石,密密麻麻,闪烁着或银白、或淡蓝、或微黄的光芒,汇成一条横贯天际、壮丽到令人窒息的银河。瀑布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大地沉稳的脉搏,与溪流潺潺的低语交织成一首亘古的摇篮曲。
新营地的轮廓在星光下己初具规模。几座用粗大原木和坚韧藤条搭建的窝棚骨架矗立在背靠岩壁的台地上,屋顶覆盖着厚厚一层白天采集晒干的细长草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篝火的余烬在营地中央的石圈里泛着暗红的光,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孩子们挤在铺着厚厚干草的窝棚里,早己沉入梦乡。连日来的惊恐、跋涉的疲惫,终于在这片被星辰守护的安宁里得到了彻底的释放。小穗蜷在陈莲身边,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李明悄无声息地走出营地,来到溪边。白天的喧嚣褪去,只剩下瀑布的轰鸣和溪水的低吟。他蹲下身,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用力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也让他纷乱的思绪更加清晰。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溪流,无声地汇入那片深不见底的墨潭。他抬起头,仰望着那片浩瀚无垠、仿佛要将人灵魂吸走的星空。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渺小感同时攫住了他。
这星空……太不真实了。现代都市的霓虹早己吞噬了银河,他只在科普图片和天文馆的穹顶里见过如此景象。而此刻,它就真实地悬在头顶,古老、浩瀚、沉默,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冰冷注视。那些闪烁的星辰,每一颗都可能是一个遥远的太阳,拥有着自己的世界。而他,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却阴差阳错地坠入了这片战国时代的蛮荒绝地,像一粒尘埃般微不足道。
疲惫如同潮水般从西肢百骸深处涌上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倦怠。白天指挥若定、挥锄垦荒的坚定仿佛被这无垠的星空稀释了。现代的知识与思维,与这个铁血、蛮荒、人命如草芥的古代世界激烈地碰撞、摩擦。
实验室精密的仪器,田垄间挥汗如雨的原始劳作;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采集野果挖掘块茎的生存挣扎;互联网连接的世界,墨潭谷与世隔绝的孤岛……巨大的割裂感让他一阵恍惚。他学过的那些农学理论、生物知识、甚至历史片段,在这里有用,却又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像一个拿着未来图纸的工匠,却只能用最原始的石器和双手去建造。
“修复学宫道统……”他低声呢喃,声音在瀑布的轰鸣中微不可闻。这誓言重逾千钧,可道统是什么?是那些被焚毁的竹简?是“有教无类”的理念?还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像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他看着自己沾着泥土、被石锄磨出薄茧的双手。这双手,能种出养活大家的粮食,能搭建遮风避雨的窝棚,能设计引水的沟渠……这算不算一种“道”?
迷茫如同溪边的水汽,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他靠着溪边一棵虬枝盘结的古树缓缓坐下,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巨大的疲惫感终于彻底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只想在这星空的注视下,在这亘古的水声里,暂时放空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没有刻意隐藏,带着一种熟悉的清冷气息。
李明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还没睡?”
陈莲走到他身边,没有坐下,只是倚靠在旁边的树干上,与他隔着一步的距离。星光勾勒出她清瘦挺拔的侧影,靛青色的旧衣在夜色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瀑布的水汽在她发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在星光下微微闪烁。
“守夜轮值。”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夜风拂过草叶,“看你一个人出来很久。”
李明睁开眼,侧头看向她。星光下,她的脸庞线条依旧冷硬,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锋芒,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或许是疲惫,或许是别的什么。
“这里的星星……真多。”李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目光重新投向璀璨的银河,“多得像……像撒了一把盐。”
“盐?”陈莲微微一怔,显然对这个比喻感到陌生。她顺着李明的目光望向星空,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学宫观星台的夫子说,每一颗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星光明灭,便是人的生死气运。”
“是吗?”李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那你说,我们这群人……是哪几颗星?是亮的,还是暗的?是聚在一起的,还是……散落的?”
陈莲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星空,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片被环形绝壁守护的土地,还有远处营地窝棚模糊的轮廓。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缥缈的平静:
“我不知道是哪几颗星。但我知道,学宫的火没灭。疤叔用铡药刀劈开的血路没白流,王伯塞给你的半块饼……也没白给。”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李明,在星光下异常明亮,“你带着这群孩子,在这鬼地方……活下来了,还种下了种子。这……就是星火。”
李明的心猛地一震。他没想到会从陈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个如同孤狼般狠厉、话语总是简洁冰冷的女子,此刻的话语却像带着温度,首抵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和迷茫。
“星火……”他喃喃重复着,胸中那股被星空稀释的火焰,似乎又悄然凝聚起来,带着一丝暖意。
“嗯。”陈莲应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以前在学宫……总觉得天很大,道很远。现在……”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李明却听懂了那份未尽之言。现在,天被绝壁框住,道,就在脚下这片土地,就在如何活下去,如何让那点星火不灭。
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有瀑布永恒的轰鸣和溪水潺潺的低语在耳边流淌。星辉如水,静静洒落,将溪边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静谧的光晕里。白天的喧嚣、一路的亡命、肩上的重担,仿佛都被这温柔的夜色暂时抚平了。
李明靠在粗糙的树干上,身体放松下来。陈莲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青草的气息,在夜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这份难得的、无声的陪伴中,终于彻底松弛。
困意如同温柔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将他淹没。意识开始模糊,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抬起。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倾斜,头轻轻一歪……
一个带着体温和坚实触感的支撑,稳稳地接住了他下沉的重量。
是陈莲的肩膀。
她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动一下。只是在他靠过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她依旧保持着倚靠树干的姿势,微微侧过头,星光下,能看清李明靠在她肩头沉睡的侧脸。他眉头微蹙,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嘴角却放松地微微抿着,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陈莲垂眸看着,眼神极其复杂。有刹那的愕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叹息般的柔和。她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似乎想推开他,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头发时停住了。犹豫了片刻,那只手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了飘落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夜风吹过,带来瀑布清凉的水汽。陈莲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李明靠得更稳当些。她重新抬起头,望向墨潭谷上方那片被环形绝壁切割出的、璀璨得令人心醉的星空。瀑布的轰鸣依旧,溪水的低语未歇。肩头传来的温热和沉甸甸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她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星光洒在她清冷的侧脸上,也洒在靠在她肩头沉沉睡去的李明身上。在这片被遗忘的桃源深谷,在这亘古的星辉之下,所有的血火、秘密、重担,似乎都暂时远去。只剩下溪水的低语,和肩头那份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依靠。
许久,一声极轻的、几乎被水声淹没的低语,从陈莲唇间逸出,消散在夜风里:
“……这里,也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