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暗涌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药庐内只余一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虞青梧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她将熬好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滤进白瓷碗中,褐色的药汤映出她疲惫的眉眼——那双杏眼下己有了淡淡的青影,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再坚持一会儿,"她轻声自语,指尖因连日的劳累而微微颤抖,"就快好了。"
药炉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药香混合着潮湿的夜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虞青梧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目光落在榻上昏睡的老人身上。白爷爷的呼吸微弱但己平稳许多,干裂的嘴唇有了些许血色。她轻轻舒了口气,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用勺子搅动着滚烫的药汁,好让它快些凉下来。
就在这时,门扉发出极轻的吱呀声,一阵冷风灌入。虞青梧猛地抬头,手己经摸向了藏在药柜下的银针。
"是我。"陆沉舟从门外闪入,肩头沾着夜露,黑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外面的寒气。"他们还在村口,"他反手关上门,快步走到虞青梧身边,"至少十人,都带着弓弩,看样子是官府的制式装备。"
虞青梧指尖一颤,药汁溅在案上,在木纹间洇开一片深色痕迹。她盯着那滩水渍,忽然道:"陆沉舟,我查到了些东西。"她放下药碗,从袖中取出那半卷泛黄的脉案,"当年先帝病逝前三日,太医院所有关于'寒症'的记载都被调阅过。"她展开卷轴,指向末尾的一个签名,"调阅人签名是白芷。"
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窣声。阿琅原本蜷在干草堆上打盹,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惊醒,琥珀色的眸子在暗处微微发亮,耳朵警觉地竖起。这只形似狐狸的小兽跳到虞青梧脚边,用鼻子轻蹭她的裙角。
陆沉舟接过脉案,就着微弱的灯光细看。他的指腹抚过那个娟秀的签名,眉头紧锁:"白芷时任太医院女官?"
"不。"虞青梧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望向窗外的黑夜,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是先帝的司寝宫女。"她顿了顿,"而且,我怀疑她与白爷爷有血缘关系。"
陆沉舟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司寝宫女能调阅太医院记录?"
"按理说不能。"虞青梧摇头,"除非..."她的话戛然而止。
窗外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是树枝被踩断。陆沉舟闪电般掠到窗边,佩刀出鞘三寸,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虞青梧迅速吹灭了油灯,药庐顿时陷入一片漆黑。阿琅的毛发炸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鸣。
夜风拂过空荡荡的院落,只有一只野猫蹿过篱笆,绿莹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是猫。"陆沉舟低声道,但刀仍未归鞘。他侧耳倾听片刻,才缓缓退回屋内。
虞青梧没有重新点亮油灯。她摸索着回到白爷爷榻前,在黑暗中握住老人枯瘦的手。那只手冰凉如铁,让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白爷爷在乱葬岗发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浑身是血,记忆全无,只有颈间挂着的一块玉佩上刻着"青梧"二字。
"白爷爷醒来过吗?"陆沉舟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短暂地清醒过一次。"虞青梧轻声道,"他说了两个字——'龙髓',然后又昏睡过去。"
陆沉舟沉默片刻:"我在京城时听过传闻,说先帝临终前曾寻找一种叫'龙髓'的奇药。"
虞青梧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臂内侧的那道伤疤——那是她唯一记得的关于过去的痕迹。白爷爷曾说,她的血有异香,能解百毒,但她从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认为这些追兵与先帝之死有关?"她问道。
"十有八九。"陆沉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他们从京城一路追到江南,不惜屠村灭口,要找的恐怕不止是你和白老。"
虞青梧望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突然想起白爷爷教她辨认的第一味药材——当归。当时老人说:"这药名很有意思,当归当归,应当归去,可天下之大,何处是归途?"
"我们不能再逃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如果先帝之死真有蹊跷,如果白爷爷的病与这有关...我们必须查清楚。"
陆沉舟走到她身边,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问句。
虞青梧点头。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与朝廷为敌,意味着生死难料。但她更知道,那些夜复一夜的噩梦,那些模糊却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都指向一个她必须面对的真相。
阿琅突然竖起耳朵,转向门口。陆沉舟的手按在刀柄上,全身绷紧如弓弦。
远处,一声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太规律了,不可能是真的鸟叫。
"信号。"陆沉舟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准备行动了。"
虞青梧迅速从药柜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枚银针和几个小瓷瓶。"我带白爷爷从后门走,你——"
"不行。"陆沉舟打断她,"这次他们包围了整个村子。我一个人杀出去引开他们,你和白老趁机离开。"
虞青梧刚要反驳,一只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白爷爷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在月光下,那双浑浊的眸子竟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丫头..."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白芷...是你..."
话未说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声响。陆沉舟一把拉过虞青梧,将她护在身后。
"来不及了。"他沉声道,"准备好,他们要强攻了。"
虞青梧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她的手却异常平稳。她取出三根银针夹在指间,另一只手握紧了装有麻痹粉的瓷瓶。
白爷爷挣扎着从枕下摸出一块玉牌塞到她手中。玉牌入手温润,上面刻着繁复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光芒。
"去找...龙髓..."老人气若游丝,"你的血...是关键..."
院门被猛地踹开,火光顿时照亮了整个院落。陆沉舟的刀完全出鞘,寒光凛冽。
"虞青梧,"他头也不回地说,"无论发生什么,跟紧我。"
阿琅龇出尖牙,身形在月光下似乎膨胀了一圈,眼中闪烁着不属于动物的智慧光芒。
虞青梧将玉牌贴身收好,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白芷是谁,不知道"龙髓"为何物,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谁。但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
真相,就在这场生死之战之后。
"相思子和蓝莲..."虞青梧突然捏碎手中的药渣,"这两味药若分开用都是良药,合煎却是剧毒。"她转身从药柜底层取出个铁盒,"白爷爷当年留下的。"
铁盒里躺着朵干枯的蓝莲花,花瓣上凝着诡异的暗红色结晶。阿琅凑过来看,突然捂住心口后退两步——他胸前的胎记正隐隐发烫。
陆沉舟用刀尖挑起那朵花:"当年虎贲营全军覆没后,有人在战场遗址种满了这种花。"
白爷爷在榻上发出微弱的呻吟。虞青梧急忙俯身,却见老人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她的腕子:"...寒衣...不是战死..."他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她发现...白芷她..."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陆沉舟猛地推开窗,只见村口方向腾起一道刺目的红光——是官府传讯的火箭。
"走!"他一把抱起阿琅,"他们叫了增援!"
虞青梧迅速将铁盒塞入怀中,扶起白爷爷。李三娘从后院冲进来,手里攥着把砍柴刀:"地道!药柜后面!"
众人刚移开药柜,院门就传来"砰"的撞击声。阿琅突然挣脱陆沉舟,跑到案前抓起那碗没喝完的药,小脸绷得紧紧的:"不能留给他们!"
第一支箭射穿窗纸时,虞青梧最后一个滑入地道。黑暗中她听见上面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以及统领暴怒的吼叫:"搜!把这里翻过来!"
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阿琅的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孩子的声音在颤抖:"虞姐姐,我害怕..."
虞青梧在黑暗里摸到他的发顶:"数到一百,我们就能见到月光了。"
地道深处,白爷爷的咳嗽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缓缓锯开沉重的黑暗。陆沉舟在前方开路,佩刀偶尔刮到土壁,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二十年前那个雨夜,赵寒衣的铠甲掠过宫墙下的蓝莲花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