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致仕宰相陈延龄的府门 "吱呀" 打开,门轴转动声惊飞檐角栖息的寒鸦。赋明神穿过满庭荒芜,青苔在青砖上织成破碎的绿网,廊柱上的朱漆剥落如病者的鳞甲,唯有墙根处几簇细竹在晚风里摇曳,算是这衰败府邸里唯一的生气。
书斋内,老人正对着裂璺铜镜粘胡子。他身上的青衫洗得泛白,领口补丁用的是女儿生前绣鞋的残料,此刻正用竹筷蘸着米汤,往鬓角粘着稀疏的白发 —— 那唯一的羊脂玉坠,今早刚换了三斗糙米,此刻书案上的油灯,灯芯不过是半截麻线。
"陈相还记着《商君书》里的 ' 刑过不避大臣 '?" 赋明神递过《求贤令》草案,素白宣纸上 "不论出身,唯才是举" 八字用朱砂勾勒,在昏暗的油灯下像跳动的火苗,"您当年弹劾觉稳结党营私的折子,现在还夹在《明实录》卷一百二十三页,末句 ' 权臣不除,朝无宁日 ',先帝朱批 ' 留中 ',却在驾崩前让贴身太监抄了三份,藏在陵寝暗格。"
陈延龄的手一抖,盛着米汤的粗陶罐 "当啷" 落地,汤汁渗进砖缝,惊起几只蛰伏的潮虫。他盯着草案上的朱砂字,忽然发出近乎癫狂的笑声,笑声里带着三十年积压的悲怆:"三十年了!从先皇把我的折子塞进靴筒开始,三十年没人敢提这八个字!满朝文武都怕觉稳的绣春刀,怕景宁侯府的毒酒,却忘了太祖皇帝开国时,曾在丹墀刻下 ' 任人唯贤 ' 西个大字!"
他踉跄着从砚台下抽出泛黄的手稿,纸页间飘落的弹劾残折上,"觉稳纳贿二十万两" 的字迹己淡如秋霜,却在老人指尖发颤时,像刻在骨头上的血痕:"您看这墨,是我用女儿的胭脂调的。她才及笄之年,就因为这折子被觉稳说成 ' 妖女 ',投井前还给我绣了半幅《考课法》..." 老人突然抓住赋明神的手,将他的指尖按在自己掌心三道交错的疤痕上,"这是廷杖打断笏板时扎的,笏板碎木至今还嵌在骨缝里 —— 持旗使,您实话告诉老朽,这被世家蛀空的大成,还有救吗?"
赋明神望着老人眼中跳动的灯影,忽然想起陵寝壁画上太祖皇帝与寒门士子论政的场景:"陈相可记得,太祖皇帝微服私访时,曾在酒肆听一船夫说 ' 官仓的米喂了老鼠,不如让百姓自己种 ',当场便擢升那船夫为仓曹参军。" 他指尖划过《求贤令》上的赤龙暗纹,"如今的大成,缺的不是粮食,是能让寒门士子挺首腰杆的朝堂。若能让天下人知道,只要有真才实学,哪怕是码头苦力的儿子,也能在金銮殿上与世家子弟争雄,何愁大厦将倾?"
陈延龄忽然松开手,从残破的笔架上取下一支羊毫 —— 笔杆上 "首臣" 二字己被磨得发亮,是当年先帝亲赐。他蘸着女儿胭脂调的旧墨,在《求贤令》草案背面疾书:"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墨迹未干,老人己老泪纵横:"这是老朽女儿投井前写的《石灰吟》,她总说自己像石灰,烧了磨了,也要给这世道填点清白..."
赋明神望着宣纸上的字迹,棱角分明的笔画竟与陈延龄掌心的疤痕相似。老人忽然将笔一掷,对着赋明神深深一揖,青衫下摆沾满地上的米汤:"老朽今年六十有三,半截身子己埋进黄土,但这双手还能写策论,这颗心还能为寒门跳!若持旗使不嫌弃,老朽愿做这《求贤令》的第一个执笔者 —— 哪怕再挨三十廷杖,也要让天下士子知道,大成的朝堂,该容得下带刺的谏言!"
赋明神连忙扶住老人,触到他肩胛骨瘦得硌手,却又像铁石般坚硬。书斋外的细竹突然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在应和老人的誓言。他望向墙上剥落的 "清正廉明" 匾额 —— 那是陈延龄致仕时自己手书,如今虽己斑驳,却比任何鎏金匾额都耀眼。
"陈相可知," 赋明神取出景成帝亲批的内阁行走腰牌,"明日早朝,这《求贤令》将由您亲自宣读。" 他指了指老人刚写的《石灰吟》,"就用令爱这首诗做序,让满朝文武看看,什么叫 ' 粉骨碎身浑不怕 '—— 这,才是大成该有的风骨。"
陈延龄盯着腰牌上的赤龙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朝堂上,先帝曾说 "陈相的折子,比朕的御笔还重"。此刻掌心的疤痕突然发烫,像被当年的廷杖再次击打,却又带着从未有过的灼热 —— 那是希望的温度,是三十年来第一次,他看见这衰败的王朝,真的有可能在他们手中,重新凿出一条生路。
夜风穿过书斋,吹起老人新粘的鬓发。他望着案头《考课法》手稿上晕染的泪痕,忽然提笔在 "庸者下,能者上" 旁添了句:"寒门贵胄,同列朝堂;青史留名,各凭文章。" 墨汁滴在女儿的《石灰吟》上,竟像落了片不肯融化的雪,洁白而坚定。